阳春楼是上京有名的酒楼,其五座三层高的楼宇组成,有长廊相通,有明有暗,灯火五更才灭,亮至天明,此地吃喝玩乐俱为一体,倒不单单是喝酒吃饭的地方了。
酒楼第三层是一间一间的小屋,专门方便客人隐秘吃饭喝酒,不被他人吵闹。
裴璟进去时,裴珏正点着心字香,一举一动比文人还要优雅。他身材修长,面如白玉,取了皇贵妃一等一的好样貌,眉眼都如画出来一般精致,再加上本朝以文为美,大齐四皇子是个美男子,这是众人公认的。
见他进来,裴珏赶紧起身行礼,虽是兄弟,可裴璟是一国太子,品级比他一个国公高上许多,他为臣,他为君,自当时时尽礼数。
“难得四哥找我喝酒,定是有事要说吧。”裴璟开门见山。
裴珏与他同年出生,也只大他一个月,二人还在宫中时,这个同龄的兄弟与他的关系不算亲近,甚至因为皇贵妃和皇后势同水火的关系让他两个偶尔为敌,等裴珏出宫后,二人关系更淡了。
他明明可以不出来的,推掉一个国公的邀约是一件多么简单的事,可想到裴珏终究是自己的哥哥,他便无法将这份亲情置之度外。
裴珏亲自为他斟茶,直接说明宴请目的:“二哥要回上京的事太子定是知道了吧?”
裴璟点点头,心中却想裴珏为何会提起此事?
“那太子可知,等二哥回来,圣人要封他为亲王?”
裴璟抬起头,惊讶的样子不像作假,只是又对裴珏的话存有疑虑,裴珏苦笑道:“我实话同你说了吧,前几日我同礼部尚书吃饭,他喝醉酒,不小心将此事说露了嘴。我虽没敢多问,却也猜测此事约莫是真的了。”
裴璟放下酒杯,虽怀疑裴珏为何会同礼部的人吃饭,却也淡淡道:“大齐从来没有皇子直接封王的先例,如今二哥被封国公,便是圣人想再封品级,也只能是郡王才是。四哥,你应是猜错了。”
裴珏摇摇头,他已不相信官家有什么是不敢做的,若是这事是真的,再不做点什么,他恐怕一辈子要被裴瑜压得再不见天日。
思及此,裴珏开始打感情牌:“太子,你可还记得你七岁那年凌云阁的事?”他陷入到回忆中,没有看见裴璟眼中突然出现的一丝恐惧。
凌云阁建于水中,是皇城中最高的楼阁,里头有不少古籍藏书,柜子书架很多,可对于小孩子来说,这是一个玩藏猫儿的好地方。
在不知人事的时候,裴珏与裴璟二人就在楼阁处玩藏猫儿,裴璟来躲,裴珏来找。
四哥就站在屏风的前面,小裴璟紧紧握着拳头躲在后头,他想,要是被四哥发现了,到时他就大声吓他一次。
可裴珏没发现,慢慢离开了,裴璟更激动了,他准备再换个藏的地方,便悄悄走出屏风,一准备走出楼阁,这时,裴珏听得了脚步声,快步朝门口跑来,裴璟听到他的脚步声,也一边笑一边跑,直到他撞到了阁楼的栏杆,那里年久失修,被孩子一撞,栏杆全部碎裂,小小的孩子随着碎裂的栏杆掉落,幸好裴璟反应快,身子掉在半空,手却紧紧抓着地面,只是他撑不了多久。
“四哥……四哥……”裴璟大声喊人救命,有脚步声慢慢接近,却是十四岁的裴瑜,他右手拿着本书,一脸不耐烦。
见是二哥来了,裴璟以为自己能得救,可没想到裴瑜只是冷漠地看他一眼便转身离开。
小郎君力气丧尽,从高楼之上直直掉落水中。
那是二月的水,冰凉刺骨。
再醒来时已经是七天后的事了,见他睁眼,皇后抱着他嚎啕大哭,他才知道自己断断续续烧了七日,皇后半步不离地陪了他七日。
最后听说是裴珏亲自下水把他捞上来的,而冷漠离去的二哥被爹爹痛斥无手足之情,亲自抽他十鞭才算解气。
从那之后,裴璟就格外怕水,腥涩的湖水淹入口鼻的感觉至今还记得。
“裴瑜冷情,可无论他做什么,爹爹都会原谅他。你落水后,他为了你鞭打裴瑜十鞭,可晚上就去长明宫守着二哥一整夜,而这宫中有哪个皇子公主可以得到这种待遇,说到底,他喜欢的还是二哥。”
“我不是挑拨你和爹爹的关系,也不是挑拨你和二哥的关系,只是太子要知道,大齐皇子没什么实权,我被封为国公已经是走到顶了,只求后半生像今天一般就行。我知你性子宽厚,他日为君定会给兄弟我一条生路,只是……只是往后若是裴瑜走到那个位置,那我恐怕要效仿前朝秦王,自尽以示忠心了!”
裴珏不是杞人忧天,宫中传言,裴瑜的娘亲湘夫人是被皇贵妃所害,今日听裴珏一言,恐怕这事约莫是真的了。
裴珏想借着那年凌云阁的事唤起太子的一点记忆,那年,是他救了他一命,是裴瑜视而不见,差点枉害兄弟性命。
他不知这番话语有没有用,瞧裴璟的表情,他已练就一身好功夫,神色不变,看不出什么来。
男人轻轻一笑:“所以四哥是想和我联手,防二哥夺权?”
他已明白了自己的意思,可裴珏也是个心思深沉的,当下向太子表态:“我只是想效忠太子罢了。”
他一副卑微的样子,哪里还像个哥哥,权力把他逼到今天这个地步。
男人长长舒气,终道:“四哥所说我已明白,只是我相信二哥不是这种人,若他日有变,那就他日再说吧!”
多说无益,裴璟没有在此多逗留就离开了,等他出了酒楼,再回头时却见裴珏正在窗口那处望着他。
隔得太远,他没看到温润的二哥露出看死物一样的眼神。
如今大齐没有宵禁一说,反而越到晚上越热闹,他走于闹市,却觉得热闹与自己无关,直到出了玉屏街耳根子才清净些。
就在这时,几道黑色的影子出现,男人一个警醒,利落地与之对打起来,混在人群中的护卫急忙出手,和那几个刺客相搏。
有路人见到了几道打斗的身影,赶紧跑着离开,也不知有没有去府衙门口报案。
刺客想尽早把人解决,越到后头下手越狠,裴璟未带多少护卫出来,此时渐渐落了下风,正在此时,有几个人提刀冲了上来,与他一起杀敌。
裴璟瞧他们打扮,竟是宫中侍卫,斜眼一看,却见一辆马车转头换道。
沈青容胆大沉稳,可也是养在深闺的姑娘,哪里见到过这打打杀杀的阵势,见巷子里有人持刀斗殴,车夫立马换了道,姑娘撩开车帘看了一眼,就发现裴璟也在里头,只命护卫前去助阵。
那些护卫是皇后派来护送她回家的,武艺高强,有他们帮助,十几个刺客死伤大半,剩下的刺客见势不妙,拔腿就跑。
有人见前面有辆马车,一跃而上,踢走车夫就是驾马狂奔,车厢里的两个女子紧紧抱住对方,已知自己现在落在刺客手里。
姜淮连牙齿都在抖动,鼻下能嗅到一股浓浓的血腥味,是那刺客身上传来的,怕自己尖叫出声,惊到杀手,她只得紧紧咬住嘴唇,直到下唇被牙齿咬出血印。
负责送沈青容回沈府的士兵见马车被贼人劫去,赶紧追向马车,裴璟拉住其中一人问话,才知里面坐着的是自己未来的妻子。
他定是也要和士兵一起去追,正要走时,听到后面哗啦一声,是刀从人肉里穿过的声音。
那声音就在自己背后,裴璟一个激灵,转头一剑刺去,正是方才的一个刺客,他姿势怪异,手持长剑欲要砍向他,只是那长剑迟迟没有落下,只因刺客胸口处插着一把尖刀,刀刃正对着裴璟。
刺客尸体倒在一旁,男人这才见到后头站着的男人。
“二哥!”来人竟是大齐二皇子裴瑜。
裴瑜笑眯眯地看着弟弟,道:“你再不快点,你未婚妻就要被劫走了。”
裴璟来不及和他叙旧,和侍卫一起追马车而去,裴瑜也跟在后头,没有离开。
青容已知她们恐怕出城了,人声稀少,路又颠簸,风声林声一阵阵响起。
她突然后悔自己有些多管闲事了,若是只当看不见太子遇袭,她坐着她的马车,有一大堆侍卫护送离开,现下恐怕已经回府了。
如今太子生死不明,她更是被贼人劫出城外,即便能活着回来,恐世人眼中她已没了清白,到时莫说做太子妃了,恐怕父母也要给她一条白绫,莫要苟活世上。
姜淮眼泪鼻涕流了一脸,恨不得尖叫才能放出心里的恐惧,浓重的血腥味让她与欲要作呕,这就要死了吗?
一只长箭从马车后头飞来,直直钉在车厢旁,青容快速撩起帘子,见有人已经来救她了。
又有了生的希望,她抓住这机会,在姜淮耳边附语。
小姑娘泣声道:“二姐姐,我怕,他手里还拿着刀。”
青容颤声:“别怕,到时我拉着你,不会怎么样的。”
姜淮看着已经脸色青白的青容,终点点头。
马车速度太快,青容在地上不停滚动时觉着那石子如同尖锐的小刺往身上扎,飞扬的黄沙钻进眼睛鼻子嘴巴,一身狼狈。
追着车马的人停了下来,裴璟附身看去,青容才见他,便一把扑到他的怀中,喜极而泣。
她很害怕,连身子也是抖的,从来只见过这女子从容的一面,裴璟不好得避开,只把人扶了起来,要带她离开。
裴瑜虽觉得这女子跳车求生勇气可嘉,却也有些困惑,问道:“车里可还有人?那刺客如何肯放过你?”
青容瘦削的脊背背对着兄弟二人,没能看清原本楚楚可怜的神色慌张的一瞬间,她放开裴璟,才道:“还有姜淮……姜淮还在马车上,你们快去救她。”
裴璟蹙眉:“姜淮?”
青容反应过来他没有听过这个名字,忙道:“就是闻溪啊!”
男人明白了,是一直跟在她身边的那个小姑娘。
“我现在去找人,还请二哥先送她回沈府!”裴璟追上,他轻功甚好,一下子不见人影。
沈青容和裴瑜两个在后头喊了一声,却也只能看他离开。
地上坐着的女人还在瑟瑟发抖,要是有不知晓内情的人看见,恐要多些猜测来呢!
裴瑜笑笑,他可不像太子一样怜香惜玉,只抱着手站在一旁,对青容道:“沈姑娘起来吧,要是再来第二波刺客,你我可就要葬尸此地了。”
青容还在怔神,一听到刺客两个字便赶紧起来,今晚的事她不想再经历第二遍了,裴瑜一脸嘲讽,毫不留情转身离开,也不管女子能不能跟上脚步。
二人停在沈府门口,看门的下人上来,神色怪异看着她:“二姑娘,你这是怎么了?”
此刻的女人头发凌乱,灰尘掩面,因为在地上翻滚,她的衣服被石子划破,一片狼藉。
下人眼中的怀疑和猜测全被青容看了去,那眼神甚至有些不怀好意,她惊慌地咽下口水,跑进了府中。
女人脚步慌乱,她想,要是被人看见,众人定会议论纷纷,家中奴仆不是个个嘴巴都严实,三人成虎,但凡有对她半点不好的消息传出去,即便今日有裴璟裴瑜证明,圣人定会取消这桩婚事。
可现下天还不晚,沈府处处都是奴仆。
思及此,青容走了侧道,偏偏这时,有几个女婢朝对面过来,女人再无路可走,她看了一眼旁边的水池里,竟直直跳了进去。
冰冷的湖水从头浸到脚,一下子全身麻木,她把脸儿一抹,才叫人救命。
女婢听到声音,下水救人,这才看出这是家中二姑娘。
女人抱着身子,冷得连牙齿都在抖动,可她却不后悔,这会儿,凌乱的头发,破碎的衣裙都得到了很好的解释。
家中二姑娘落水的消息很快传到沈夫人耳中,妇人带着小女儿急急跑来,见青容坐在床上,裹着棉被瑟瑟发抖的样子,她已要哭出声了,心疼地抱着女儿,想要给她点温暖。
热水送了进来,青容足足在里面泡了一炷香的时间才觉得自己活了过来。她把头埋进水里,想的却是还在刺客手中的姜淮。
姜淮……姜淮……这次是她不对起她,可她不后悔,如果不那样做,那被毁灭的就是她了。
姜淮,这次就当是偿还往日我对你的恩情罢。
沈青容换了身衣服出来,只解释自己从宫里回来晚了,家中的小道又没有人点灯,一不小心才掉进水里。
沈夫人又心疼又生气:“姜淮呢?她怎么不在你旁边跟着?”
青容敛下眉眼,说她有事,暂不能来,等沈夫人再要问些什么时,青容已不耐烦,将娘送了出去。
被子明明已经盖在身上,可怎么一点儿也不热呢?女人埋在里头,低低哭泣。
马车因为颠簸得太厉害,轮子也滚走了一个,那杀手砍掉绳子,骑马疾驰,姜淮被挟持在其身前,又是血腥味,又是被马儿一上一下地颠着,她实在忍不住吐了出来。
他原本是想把人杀了的,可后面一直有人追着自己,便想着留个活人质,说不准还能搏些生机。
一只长箭射进了马屁股,马儿疼得扬起长蹄,把二人从背上掀了下来,姜淮被人重重拽起,一把染血的长刀放在了她的脖颈间。
等她稍稍清醒些,才看见裴璟站在不远处。
见他把刀对着孩子,男人不敢动,刺客要他放下弓箭。
裴璟虽然有迟疑,却还是照做,在要把弓箭放在地上时,姜淮使劲朝着刺客手上狠狠一咬,刺客的注意力被分散,男人快速拉弓射箭,了结了他的性命。
长箭还在喉咙处,她就看着刚刚还在挟持自己的人捂着喉咙直直倒向后面,惊叫一声晕了过去,黑暗来时,只感觉身后有个温暖的怀抱接住了她。
背上有动静,裴璟已知小娃醒过来了,他笑笑,故意颠了颠她。
“倒是胆子大,连刺客都敢咬,不怕他把你杀了?”
姜淮看了看,才知自己趴在了裴璟背上,她慌张得很,一国太子如何尊贵,怎么能让他来背着自己?
可要挣扎着下来时,身下的男人又紧了紧环着她的双手,解释道:“你从马上掉下来时扭到了右脚,现下我们离城还有几十里,你要真下地走,进了城后那脚也废了。”
姜淮不想变成跛子,可躺在裴璟背上又是浑身不舒服,男人心细地察觉到她的紧张,却也没有再直接劝说,只同她说些闲话来让她放松些。
姜淮还是头一次听人夸自己胆大,又想起方才凶险,她不想让太子失去自己防身的利器,一时闹热,就这么咬了上去,幸好太子箭术高强。
姜淮有些害羞地咬了咬唇,把头埋进他的肩窝,这时倒想不起这是太子的肩窝了。
裴璟笑笑,慢慢背着她走。这条路太偏僻,两边又是林子,晚上没有多少人敢走,只有二人在。
他或许是太无聊,又或许是寂静的环境让他无比放松,向来沉默的人在今晚也格外多话。
“方才你姐姐叫你姜淮,你不是叫闻溪吗,怎么又叫姜淮了?”他提到青容,姜淮沉默了。
太子既然知道她叫姜淮,那二姐姐定是平安了,若是往常,她定是欢喜的,可想起前刻发生的事,她却笑不出来。
二姐姐说她们一起跳马车,因为后面跟着救她们的人,只要跳下车,凶手就抓不到她们。
姜淮很怕,却还是答应了。
可一起跳车时,明明该拉着她的手却把她推向杀手,杀手一时不防,接过姜淮的时候青容找准时机跳了下去。
察觉到小孩沉默,裴璟故意颠了一下,像大人抱着小孩那样故意逗她,姜淮摇摇头不敢多想,又见裴璟逗她开心,慢慢和他说:“我七岁时才到的沈家,他们给我改名叫沈闻溪,以前我是叫姜淮的。”
裴璟了然,他确实知道这孩子只是沈家的亲戚,许是为了让这小娘子有些归属感,才为她改了姓名。
“姜是姓姜的姜,就是我们吃的那个姜。淮是因为吴县有淮水,我家就住在淮水边,反正就是淮水的淮了。”她不识字,也只能这么解释。
裴璟已然知道她的名字怎么写了,又问她喜欢哪个名字?
姜淮真想了一会儿,却摇摇头:“姜淮像个男娃的名字,以前他们都取笑我是个男孩子。”
她以为在沈家的日子已经让她忘记了过去受到的耻笑,可事实告诉她没有。
姜淮是她才出生的记号,她习惯了,也忘不了。沈闻溪一名又着实好听,比乡下那些名字好听多了,可她总觉得自己配不上这么好的名字。
但凡世间有好的,她总觉得自己配不上。好吃的美食她配不上,漂亮的衣服她也配不上,那是压根看也不会看的东西,因为她知道不属于自己。
“冯翔、广林这两个名字你可听过?”裴璟突然问道。
姜淮摇摇头:“未曾。”
“那你觉着这是男子的名字还是女子的名字?”
姜淮念着这两个名字,有些犹豫:“该是男子的吧?”
她中了圈套,裴璟笑言:“你猜错了,其实她们都是女子的名字。冯翔是前朝赫赫有名的女相,她以女子之身成为宰相,百年之后后人为她立传写书,青史留名。至于广林,她是我姑姑,西境曾有敌作乱,我姑姑率军五万,以一敌十,将敌人杀退至威云岭,敌军再不敢来犯。”
姜淮不知他为什么要告诉自己这些,却被话里两个巾帼英雄事迹感动,原来女子除了嫁给男人相夫教子过其一生外还有这样精彩的活法。
“所以名字听来是男是女都不重要,重要的是事在人为。”
“我更喜欢姜淮,你现在还小,等你长大,说不准定像冯翔、广林一般有一番成就。”
听了他的话,姜淮心里一动,她突然想让这回去的路再长些了。
可惜没过多久,裴瑜便带着人来寻人,被裴璟放在马上的时候,姜淮失落地送开了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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