咸通二十年八月十五,景王府,工坊深处。
中秋宫宴的喧嚣早已散去,王府重归寂静。白日里匠人穿梭、热火朝天的工坊,此刻只剩下李鹤鸣一人。他没有点灯,只借着窗外透入的清冷月光,坐在一张堆满图纸和零散部件的宽大工作台前。
桌上,一盏半成品的琉璃灯骨架静静矗立,月光透过其精巧繁复的镂空结构,在地面投下斑驳陆离、如同蛛网般的光影。李鹤鸣没有看灯,他的面前摊开着一卷薄薄的、边缘磨损的旧案卷——正是陈砚之案的卷宗副本。旁边散落着几张写满蝇头小楷的密报和几张炭笔勾勒的人物关系草图。
空气中弥漫着桐油、木屑和纸张陈旧的气息,混合成一种沉闷而压抑的味道。
李鹤鸣修长的手指缓缓划过卷宗上冰冷的文字:“……陈砚之,……咸通十九年……于城西杨柳渡口溺亡……尸身发现时,双手紧握,指缝中嵌有淤泥及……疑似织物碎片……经查,系失足落水……”
“失足落水……”李鹤鸣低声重复着这四个字,嘴角勾起一抹冰冷的讥诮。他拿起旁边一张密报,上面是影七通过特殊渠道查到的、当年负责此案的一个已告老还乡的老仵作模糊口供:
“……那孩子……死得惨呐……脖子上……有指痕……很深的指痕……像是被人……死死掐住……按进水里……还有……肋骨断了两根……是生前断的……哪像是……自己掉下去的……”
指痕!生前断骨!
“……”
他的目光移向另一张草图,上面画着几个名字和箭头:
? 陈砚之 -> 刘晟 (箭头标注:冲突?勒索?)
? 刘晟 -> 周延 (朋友?互相利用?)
?刘晟 -> 刘昂 (父子)
?刘昂 -> 东宫 (依附)
? 周延 -> 肃王 (依附)
? 玉佩残片 -> ? (指向一个模糊阴影)
核心,依旧是那枚玉佩!沈寒舟从陈砚之尸身手中抠出的、指向宫廷的证物!
李鹤鸣拿起炭笔,在“刘晟”的名字上重重画了一个圈。刘晟是关键!他是直接与陈砚之发生冲突的人!他极可能是直接行凶者,或者……是奉命行凶的爪牙!
影七最新的密报就压在这张草图下面:
“查:刘晟,兵部侍郎刘昂独子。咸通十九年,曾与周延等数名纨绔于‘醉仙楼’饮酒。亥时初离席,称‘家中有事’。其归家时辰为子时三刻。又重返‘醉仙楼’带众人前往柳杨渡口,杨柳渡口距醉仙楼约半个时辰脚程,距刘府约两刻钟脚程。其亥时离席至子时三刻归家,中间近两个时辰……行踪不明。”
时间!完全对得上!刘晟等人有充足的作案时间!
“周延……”李鹤鸣在周延的名字上点了点。周延是肃王的人,但刘晟……其父刘昂是兵部侍郎,虽依附太子,但刘晟本人更像是个仗势欺人的纨绔。他当晚离席,是个人行为?还是……受人指使?
指使者是谁?归家后又返?
李鹤鸣的目光再次落在那指向“东宫”的模糊阴影上。太子……李栖云!只有他,才有能力让京兆府压下谋杀案,草草以“失足”结案!也只有他,才有动机——为了掩盖某些更深的秘密?或者……仅仅是为了除掉一个可能碍事的寒门学子?
他拿起那枚玉佩残片的拓印图样,是沈寒舟呈给他时,他暗中拓下的。这玉佩的材质是上等的羊脂白玉,雕工极其精湛,虽只剩残片,但上面残留的半片蟒纹,鳞爪张扬,透着一股逼人的贵气。这种形制和工艺,绝非普通宫造。
“东宫……”李鹤鸣喃喃自语,指尖用力,几乎要将那拓印的纸张捏碎!心中的猜测几乎要化为实质!但他还需要更确凿的证据!一个能将刘晟、周延、乃至太子直接串联起来的铁证!
就在这时,窗棂再次传来极轻的叩击声。
“进。”李鹤鸣沉声道,迅速将案卷草图收起,只留下那盏琉璃灯骨架的图纸铺在表面。
影七无声出现,单膝跪地,手中依旧是一个用油布包裹的扁平小包,角落画着熟悉的狼头标记。
李鹤鸣的心猛地一紧!北境!“老刀”的密报!距离上次收到沈寒舟的消息,又过去了数月。北境苦寒,战事频仍……他……
他深吸一口气,接过包裹,拆开油布。里面依旧是粗糙的信笺,炭笔字迹力透纸背:
“北境军报:
? **‘沈舟’(什长)率小队巡防黑风峡,遇胡骑精锐伏击(三十余骑)。 **
? 血战!毙敌九,伤六。小队伤亡过半。‘沈舟’身被三创(左臂刀深见骨,肋下箭伤,后背钝击),力竭濒死!
? 危急!敌酋弯刀及颈!忽有冷箭自侧后密林出,贯敌酋颅!箭簇乌金,尾羽墨黑(非制式)。
? 胡骑惊乱。一玄衣人(覆面)自林间闪出,刀如鬼魅,连斩三骑,驱散余敌。
? 玄衣人至‘沈舟’前,探其鼻息,喂服伤药(气味辛辣奇特),止血裹伤。
? 待援军至,玄衣人已遁入山林,无踪。仅留地上一枚……乌金箭簇(无尾羽)。
? **‘沈舟’昏迷五日,高热呓语(多唤‘砚之’)。现伤情趋稳,然失血过多,体虚。 **
? **—— 黑风鬼啸,雪原喋血。墨羽惊鸿,死里逃生。 ” **
信笺从李鹤鸣指间滑落,飘落在冰冷的桌面上。
他僵在原地,如同被冰水从头浇下,彻骨的寒意瞬间席卷全身!
身被三创!力竭濒死!弯刀及颈!
昏迷五日!高热呓语!唤“砚之”!
每一个字都像一把烧红的刀子,狠狠捅进李鹤鸣的心脏!剧烈的抽痛让他几乎无法呼吸!他仿佛看到了那片被鲜血染红的雪原,看到了那个倔强的身影在胡骑的弯刀下浴血挣扎,看到了冰冷的刀锋即将割断他的喉咙……
他猛地攥紧拳头,指甲深深陷入掌心,带来尖锐的刺痛,才勉强压下那股几乎要冲破胸膛的暴戾和恐慌!事情好像在往不可控的方向发展了?!
然而,紧随其后的消息,却让他瞳孔骤缩!
冷箭!乌金箭簇!墨羽!
玄衣人!鬼魅刀法!奇特伤药!
救人!遁走!只留一枚箭簇!
不是他的人!这汇报里从未提及北境有这等身手的暗子!那鬼魅般的刀法,那乌金墨羽的箭……绝非军中制式!也绝非影卫风格!
是谁?!
是谁在暗中盯着沈寒舟?!
是谁在关键时刻出手救了他?!
是敌?是友?目的何在?!
李鹤鸣猛地抓起那张信笺,目光死死锁定在“玄衣人”、“乌金箭簇”这几个字上!一股前所未有的寒意和警觉,如同冰冷的毒蛇,缠绕上他的脊椎!
北境的水……比他想象的……更深!更浑!
沈寒舟的处境……比他预料的……更险!更诡!
他缓缓抬起头,望向窗外北方那沉沉的、仿佛吞噬一切的夜空。冰冷的月光透过琉璃灯骨架的缝隙,在他脸上投下明明灭灭、如同鬼魅般的光斑。
“灯下看人人非人……”他低声呢喃,声音沙哑而冰冷,带着一种前所未有的沉重和……一丝不易察觉的疲惫。
这京城是龙潭虎穴。
那北境……又何尝不是刀山火海?
而那个在血与火中挣扎的身影……他还能撑多久?
那神秘的玄衣人……下一次出现,是福?还是祸?
当初送他去北境到底,是对?还是错?
李鹤鸣缓缓闭上眼,将翻涌的惊涛骇浪强行压回心底。再睁开时,眼中只剩下深不见底的幽暗和……一丝孤注一掷的决绝。
他必须更快!
必须……在一切无法挽回之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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