咸通二十年，十月。慈宁宫。
琉璃瓦覆上一层莹白的薄雪，宫檐下的铜铃在寒风中轻响，声线清冽如碎冰。北风卷过空旷的宫院，吹得廊柱间悬挂的深蓝锦缎幔帐猎猎作响，透骨的寒意刺得人脸颊微痛。殿宇巨大的朱红门扉紧闭着，门板严丝合缝处，竟也冻出了一层毛茸茸的霜花，像缀上了细细的银锭坠子。慈宁宫里空气中弥漫着淡淡的药香，混合着安神香的气息，却驱不散那股萦绕在殿宇间的、挥之不去的沉疴之气。
李鹤鸣轻手轻脚地走进内殿。他今日穿着一身素雅的月白云纹锦袍，玉冠束发，脸上带着恰到好处的担忧和温顺，收敛了平日里的慵懒风流，显得格外恭谨。
太后半倚在铺着厚厚锦褥的软榻上，身上盖着明黄色的云锦绒被。比起之前婉宁郡主提及“微恙”时，她的脸色明显苍白了许多，眼窝深陷，颧骨微凸，原本丰润的脸颊瘦削了下去，透着一股令人心忧的憔悴。只是那双看向李鹤鸣的眼睛，依旧带着慈爱和暖意。
“鹤鸣来了……”太后的声音有些沙哑，带着久病的虚弱，她努力想坐直些，旁边的老嬷嬷连忙上前搀扶。
“皇祖母，您别动。”李鹤鸣快步上前，在榻前恭谨地跪下，“孙儿给皇祖母请安。皇祖母今日感觉可好些了？”他抬起头，目光落在太后瘦削的脸上，心中猛地一揪，那担忧之色绝非全然伪装。
“好……好多了……”太后勉强笑了笑，伸出手。李鹤鸣连忙膝行两步，将自己的手轻轻放入太后微凉而枯瘦的掌中。那冰凉的触感让他心头又是一沉。
“你这孩子……又瘦了。”太后摩挲着他的手背，目光慈祥，“听说你最近……还在捣鼓那些灯？”
“是，皇祖母。”李鹤鸣脸上露出几分“不好意思”的笑容，像个在长辈面前展示爱好的孩子，“孙儿新做了一盏小的‘四季流年灯’，想着等调试好了，就送来给皇祖母解闷。灯面画的是四季花卉，还能随着烛火热气缓缓转动，瞧着倒也有趣。”
“好……好……”太后欣慰地点点头，眼中流露出真切的欢喜，“哀家就知道，我们鹤鸣心思灵巧……比那些只知道争权夺利的……强多了……”她话中似有所指，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疲惫和失望。
李鹤鸣心中一凛，面上却只作懵懂，温声道：“皇祖母过誉了。孙儿只盼这些小玩意儿，能博皇祖母一笑，让您心情舒畅些，病也好得快些。”
他陪着太后说了会儿话，多是讲些无关紧要的市井趣闻，或是描述他新设计的灯样如何精巧，刻意避开朝堂纷争。太后精神不济，说了一会儿便显疲态，轻轻拍了拍他的手：“好了……哀家乏了……你且去吧……莫要……总惦记着哀家……顾好自己……”
“是，孙儿告退。皇祖母您安心静养，孙儿改日再来看您。”李鹤鸣恭敬地磕了个头，又细细叮嘱了老嬷嬷几句，这才起身，轻手轻脚地退出了寝殿。
直到走出慈宁宫，站在寒风里的阳光下，李鹤鸣脸上那层温顺担忧的面具才缓缓褪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片凝重和深沉的忧虑。
皇祖母的身体……比他预想的还要糟糕。那枯瘦的手，那虚弱的眼神，那强打的精神……都像针一样扎在他心上。她是他在这个冰冷皇宫里，最后也是最重要的温暖和依靠。他绝不能失去她！
然而，现实却容不得他沉溺于忧虑。他深知，要想在未来的风暴中保全自己，甚至……保护想保护的人，他需要力量。而力量，离不开金钱。
景王府，密室。
这间密室隐藏在工坊最深处，入口极其隐蔽，由一道精妙的机关门控制。室内陈设简单，只有一张书案，几把椅子，和一个巨大的铁皮包角的樟木箱子。
此刻，李鹤鸣正坐在书案后，影七垂手侍立一旁。书案上摊开着一本看似普通的账册，上面记录的却是王府“灯艺”生意的真实收支。
“殿下，”影七的声音平板无波，却条理清晰，“上月，‘玲珑阁’售出大小宫灯二十七盏，定制灯样三套，连同配件耗材，净利白银一千八百两。江南‘苏记灯坊’代工外销新式走马灯五十盏，获利白银三千五百两。西域胡商‘阿史那’订购的琉璃嵌宝灯十盏，定金已收，合计黄金二百两。”
李鹤鸣指尖轻轻敲击着桌面，目光扫过账册：“‘玲珑阁’的利润……比前些月少了许多。”
“是。因上月售出两盏大型精品灯，利润极高。本月多为中小型灯饰。”影七解释。
“嗯。”李鹤鸣颔首，“苏记和阿史那的订单，要确保质量，按时交付。尤其是阿史那的琉璃灯，用料和工艺务必顶尖，这是我们打开西域商路的关键。”
“属下明白。已派可靠匠人携图纸和核心部件南下监工。阿史那的信誉尚可，且定金丰厚。”
李鹤鸣合上账册，沉吟片刻：“这些明面上的收益，足够维持王府开销和……‘匠人’们的酬劳了。暗处的呢？”
影七走到那个巨大的樟木箱前，打开箱盖。里面并非金银，而是码放整齐的、盖着不同商号印章的票据和契书。
“殿下，”影七取出一叠票据，“通过‘老刀’在北境的商队，我们以‘苏记’名义，将部分新式灯样授权给三家信誉良好的晋商商行，允许其在北地及关外仿制销售，收取授权费用。上月分成，白银五千两，已兑换成京城‘汇通’钱庄的银票。” 他放下票据，又拿起几份契书，“另，通过江南代理人，以极低价格秘密购入运河沿岸三处因主家败落急于出手的旧仓。位置隐蔽，水路便利。已着手改造，未来可用作中转或……储备。”
李鹤鸣眼中闪过一丝精光。授权分成，这是无本万利的买卖，且能快速积累资金。购入旧仓，则是为未来可能的物资转运或人员隐匿做准备。很好。
“资金流向务必隐秘。”李鹤鸣沉声道，“所有票据、契书，分开存放。交易通过多层代理人，最终汇入不同的、不起眼的钱庄票号。账目……你亲自掌管，只入我眼。”
“是！”影七应道，将票据契书小心放回箱内锁好。
“北境那边……”李鹤鸣揉了揉眉心，“‘老刀’可有新消息？”
“有。”影七取出一张纸条，“‘狼崽’（沈寒舟）已升任‘队正’，掌五十人。上月随军出击漠北小股部落，斩首三级，身先士卒，凶名……在北境边军中已渐起。另，遭遇一次‘营啸’波及，左臂添新伤，无大碍。太子的人……似有异动，目标仍是‘狼崽’，但暂无确切消息。”
升队正了……凶名渐起……李鹤鸣心中五味杂陈。那个曾经清冷孤傲的书生，终究在北境的寒风血火中，淬炼成了真正的战士。左臂新伤……太子的人仍在窥伺……
他挥了挥手：“知道了。告诉‘老刀’，银子管够，务必确保‘狼崽’身边有可靠的眼线。若有异动……不惜代价，示警！”
“是！”
影七悄无声息地退下，密室重归寂静。
李鹤鸣独自坐在黑暗中，指尖无意识地敲击着冰冷的桌面。账册上的数字，箱子里的票据，代表着他在黑暗中悄然织就的经济脉络。这脉络如同蛛网，看似纤细，却坚韧而隐秘，正一点点积蓄着力量。
然而，太后的病容，沈寒舟的浴血，太子的阴鸷，肃王的蠢动……如同沉重的铅块，压在他的心头。
他需要钱，需要很多钱，来支撑他的情报网，来收买人心，来为未来可能的变局做准备。
他需要时间，需要太后的庇护能再久一点，需要沈寒舟能在北境活下来、变得更强。
他需要……在太子和肃王的夹缝中，找到一条生路，甚至……反击之路！
窗外的月光，透过密室上方隐蔽的气窗，洒下几缕微弱的光线，照亮了李鹤鸣半张隐在阴影中的脸。那双漂亮的狐狸眼里，没有了平日的慵懒戏谑，只剩下深不见底的幽暗和……一丝孤注一掷的决绝。
经济网络已悄然铺开，如同黑暗中的根须。
而风暴，正在看不见的地方，加速酝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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