咸通二十一年,夏。北境,鹰嘴崖哨卡。
正午的烈日如同一只硕大无朋的、熔化的黄金火盆,死死扣在鹰嘴崖光秃秃的山顶上。空气被炙烤得扭曲变形,每一口吸入肺腑都带着灼热的砂砾感,呛得人喉头发苦。山崖下的谷地像一块巨大的铁砧,反射着刺目的白光,蒸腾的热浪翻滚着,连石头似乎都在嗡嗡作响。
刚刚经历了一场小规模遭遇战。
一队百余人的胡人轻骑,妄图趁这酷暑天气、边军懈怠之时,突袭鹰嘴崖侧翼的补给点,却被事先收到线报的陷阵营巡逻队撞个正着。激战爆发。朔方军将士虽早有准备,但在这能把人蒸熟的鬼天气里搏杀,体力的消耗比严冬更甚十倍!
此刻,战斗已接近尾声。胡骑丢下三十多具尸体和十几个重伤号,狼狈退去。朔方军也付出了二十余伤亡的代价。空气中弥漫着浓重到令人作呕的血腥味和皮肉烧焦的糊味——那是烈日炙烤着满地尚未干涸的血液和残肢。
沈舟(沈寒舟)背靠着一块巨大的滚烫岩石,大口喘着粗气。汗水混杂着血水,顺着他棱角愈发分明的下颌线不断滴落,砸在脚边滚烫的沙砾上,发出“嗤”的一声轻响,瞬间化作一缕白汽。他左肩的旧伤(腊月二十五深可见骨那处)在刚才激烈的拼杀中被胡人悍将的钝器狠狠砸中,此刻钻心地疼,连抬臂都困难。但他似乎毫无所觉,深潭般的眼眸里没有丝毫波澜,只有一种近乎冷酷的疲惫和……深不见底的寒凉。
他的目光,锁定在几个被摁在滚烫沙地上、尚在哀嚎呻吟的胡人重伤俘虏身上。
这些胡人,多是之前激战中被斩落马下或重创难逃者。断腿的,开膛的,重伤濒死的……眼神浑浊,气息微弱,喉咙里发出嗬嗬的、垂死的抽气声,如同被掐住脖子的病禽。
带队的校尉(孙校尉)正忙着指挥清理战场、救治伤兵、清点损失。他烦躁地扫了一眼那几个惨不忍睹的俘虏,挥了挥手,声音嘶哑地对沈舟道:“沈都尉!这几个废人,处理掉!天太热,埋了还得挖坑!给他们个痛快,省得受罪!”
沈舟没有任何回应。他只是缓缓站直了身体,被汗血浸透的劲装紧贴着他精瘦而布满疤痕的身躯,勾勒出沉默如铁的线条。他迈步,走向那些俘虏。步子很稳,每一步都踩在灼热的沙砾和粘稠的血泥里,发出令人牙酸的“噗噗”声。
他走到一个被长矛贯穿腹部、痛得浑身抽搐的胡人青年面前,那人正徒劳地用残破的手捂着那巨大的伤口,试图堵住不断涌出的鲜血和肠子碎块。沈舟低下头,看着那双因剧痛和恐惧而睁大、却早已失去焦距的眼睛。那痛苦的哀嚎……那绝望的眼神……
突然,那哀嚎在他耳中扭曲变形!不再是单纯的痛苦呻吟,而是变成了刘晟临死前被摁在冰冷河水里时,那疯狂而怨毒的呛咳和咒骂!变成了中秋宴席上,李栖云那高高在上、温和话语下冰冷刺骨的算计眼神!甚至……隐隐重叠上了李鹤鸣那双洞悉一切,最终却选择冷漠垂眸的、深不见底的眸子!
“痛吗?” 一个冰冷的声音在沈舟心底响起,带着一种奇异的、病态的平静,盖过了战场所有的喧嚣, “长安城里的贵人们……只会让你们比这更痛千倍!” 他看着眼前这个垂死的胡人青年,仿佛在看一只被投入地狱油锅的虫子。
然后,他猛地抬脚!
“咔嚓——!”
他穿着厚重军靴的脚,狠狠踏在那胡人青年已然暴露在外的、断裂的肋骨上!脆响声中,鲜血猛地从伤口喷溅而出,有几滴甚至溅到了沈舟冰冷的脸颊上!
“呃啊——!!!” 那胡人青年发出一声不似人声的、凄厉到极致的惨嚎!那声音仿佛蕴含着灵魂碎裂的痛苦!
“这叫声……像不像丧家犬?” 沈舟在心底无声地嘲讽着,漠然地看着那胡人青年在巨大的痛苦中剧烈抽搐了几下,彻底断了气。
他没有停顿。移步,走到另一个胸口被劈开、依稀还在喘气的胡人壮汉面前。那壮汉似乎感觉到了逼近的死亡阴影,布满血污的脸上露出极度的恐惧,喉咙里嗬嗬作响。
沈舟没有说话。他缓缓抽出腰间悬挂的那柄——数月前由靖北王亲赐、乌黑锃亮的百炼精钢佩刀——“厉焰”。冰冷的刀身在正午毒辣的阳光下,非但不反射光芒,反而似乎将周围所有的光线都吸了进去,只剩下一种沉凝的、择人而噬的乌芒。
他蹲下身,伸出左手——那只曾经在国子监窗明几净的书房里,执笔挥毫,书写锦绣文章的手;那只在景王府密阁里,颤抖着递出纸条,乞求最后一线生机的手……如今,这只手却只适合……
他紧紧扣住了那胡人壮汉散乱打结的头发,将那颗因为恐惧而拼命摇晃的头颅死死摁在滚烫的沙地上。
然后,他举起“厉焰”。
没有丝毫犹豫。
“噗嗤!”
刀锋精准而冷酷地割开了那粗壮的喉咙!
温热的、带着浓重铁锈味的鲜血如同喷泉般激射而出,溅了他满手!那粘稠、滚烫的触感瞬间包裹了他整个手掌和前臂!
那胡人壮汉的身体剧烈地弹跳了几下,彻底不动了。
沈舟松开手,任由那头颅无力地垂落在血泊中。他抬起手,那只布满新旧疤痕和老茧的手,此刻完全被粘稠、暗红色的鲜血浸染。鲜血顺着他的手腕蜿蜒流下,滴落在他沾满沙土和血污的军靴上,再渗入滚烫的地面。
他凝视着这只血手,仿佛在欣赏一件精雕细琢的艺术品。烈日炙烤着皮肤上的血液,让它们迅速变得粘稠、发干,带来一丝微弱的、令人心悸的紧绷感。
“这双手……” 他缓缓张开五指,指缝间全是粘稠的血污,他轻轻屈伸了一下,感受着那滑腻和粘滞, “……沾满了狼血……人血……” 一丝极淡、却无比阴冷的笑意在他嘴角一掠而过,如同毒蛇吐信, “……正好用来……撕碎京城那些披着人皮的禽兽!”
他将佩刀“厉焰”还入鞘中。没有擦拭手上的血迹,就那么拖着沉重的步子,走回方才他倚靠的那块巨岩的阴影下。浓重的血腥味如同实质般包裹着他。
周围的士兵们在忙碌间隙,目光偶尔扫过这里,都带着敬畏和一丝不易察觉的恐惧。沈都尉行事……越发狠厉了!这份狠厉,让他们安心也令敌人闻风丧胆,但也让他们不由自主地感到脊背发凉。
校尉走过来,看了眼那几个已无声息的俘虏,又看看沈舟血淋淋的左手,皱了皱眉:“沈都尉,你这……”
沈舟靠在滚烫的岩石上,闭着眼,仿佛已经睡着。只有那只放在腿侧、仍旧滴血的左手,在炽热的岩石阴影下,蒸腾出微弱的、带着腥甜的铁锈味,固执地提醒着这里刚刚发生的一切。他没有擦拭它的意思。那粘稠的血污,仿佛是他与过去那个沈寒舟彻底割裂的勋章,是他通向复仇深渊必经之路上的……染料。
在这能将人熔化的酷暑里,在这死寂得只剩下风声和焦糊味的鹰嘴崖,只有这浓重的血腥气息,如同跗骨之蛆,萦绕在沈舟的周身,悄无声息地勾勒着一把即将饮血的复仇之刃的形状。主动沉入血池深渊的恶魔,终于将自己也淬炼成了深渊的一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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