咸通二十二十年,八月十一,黄昏,景王府。
夕阳的余晖如同泼洒的残血,将王府高耸的朱墙染上一层凄艳的橘红。沉重的王府大门在身后缓缓合拢,发出沉闷的“哐当”声响,隔绝了外界最后的光线和喧嚣。李鹤鸣站在空旷的前庭,脚下是青石板铺就的甬道,两侧古柏森森,投下越来越长的、如同鬼爪般的阴影。
空气里弥漫着一种令人窒息的死寂。府内仆役早已被屏退,只余下影七如同最忠诚的影子,无声地侍立在他身后半步之遥。
李鹤鸣没有回头,也没有立刻说话。他只是静静地站着,仰头望着那方被高墙切割得只剩一线的、逐渐暗淡的天空。夕阳的最后一点光芒落在他脸上,勾勒出俊美却毫无血色的轮廓,那双惯常带着慵懒或戏谑的狐狸眼,此刻只剩下深不见底的疲惫和一片冰封的沉寂。
肃王那愚蠢而恶毒的咆哮,皇帝那冰冷的“闭门思过”的旨意,太子那洞悉一切、带着审视和警告的目光……一幕幕在眼前闪过。那句“皇弟好手段”脱口而出时,他心中翻涌的并非仅仅是愤怒,而是一种更深沉的、被命运玩弄的荒谬感和……一丝冰冷的决绝。
他知道,这“闭门思过”,不过是风暴降临前短暂的死寂。太子不会放过这个机会,靖北王在北境虎视眈眈,肃王那个蠢货虽然被关押,但他留下的烂摊子足以成为无数人攻击他的借口。父皇……父皇的态度已经说明了一切。他不会信自己谋反,但他更不会为了一个“不成器”的儿子,去撼动朝局,去得罪太子,去深究可能牵扯出更大丑闻的真相。
他缓缓转过身,目光落在影七那张毫无表情的脸上。昏暗中,影七的眼神如同两点寒星,沉静而锐利。
“影七。”李鹤鸣的声音响起,带着一丝久未开口的沙哑,却异常清晰,没有任何慌乱或迟疑。
“属下在。”影七立刻躬身。
“我们……没有多少时间了。”李鹤鸣的声音很轻,却字字如冰珠落地,“太子的人……很快就会接管这里。他们会把这里……变成一座真正的囚笼。”
影七的瞳孔几不可察地收缩了一下,没有言语,只是将身体躬得更低,表示明白。
李鹤鸣踱步到庭中一株巨大的银杏树下,指尖无意识地拂过粗糙的树皮。他的目光投向王府深处,仿佛穿透了层层楼阁,望向了那座象征着最后温暖的慈宁宫方向。眼中闪过一丝极其复杂、难以言喻的痛楚和挣扎。
“皇祖母……”他低声呢喃,声音轻得几乎被风吹散。太后病重,缠绵病榻,已是风中残烛。他多想此刻能守在她身边,哪怕只是握住她枯瘦的手,感受那最后一丝微弱的暖意。可是……不能!他若此时强行闯宫探视,只会让本就忧心忡忡的皇祖母病情雪上加霜!更会引来太子党更疯狂的攻讦,将“不孝”、“惊扰太后”的罪名扣在他头上!他不能……再让皇祖母为他操心了。
他闭上眼,深吸一口气,将那份蚀骨的牵挂和愧疚狠狠压回心底。再睁开时,眼中只剩下冰冷的决断。
“江南那边……”李鹤鸣的声音恢复了之前的冷静,“‘云水庄’、‘锦绣坊’、还有那三条船……所有明暗账目、地契、船契、密道图纸……立刻启动‘归巢’预案。所有资产,三日内,务必通过‘老渠道’,全部转移至‘雀儿岛’。岛上留守的‘哑仆’,启用最高警戒。通知‘海东青’,准备接应。”
影七心头一震!这是殿下经营多年、视为最后退路的“金蝉脱壳”计划!不到万不得已,绝不启动!如今……殿下竟已决心放弃京城的一切,准备随时远遁海外?!
“殿下……”影七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艰涩,“是否……再等等?或许……”
“没有或许了。”李鹤鸣打断他,语气斩钉截铁,“太子不会给我翻身的机会。京城已成死局。这王府……就是我的断头台前最后的囚笼。” 他顿了顿,眼中闪过一丝深沉的疲惫,“影七,你是我最信任的人。‘归巢’计划,由你全权负责执行。务必……干净利落,不留痕迹。”
“属下……遵命!”影七单膝跪地,声音带着决绝的忠诚,“属下誓死完成!”
李鹤鸣将他扶起,目光深深地看着他:“记住,你的命,比那些钱财重要。事成之后,立刻离京,去‘雀儿岛’等我。若……若我未能脱身……”他声音低沉下去,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涩意,“你便……自由了。带着那些东西,和兄弟们隐姓埋名,好好活下去。”
影七猛地抬头,眼中闪过一丝震惊和痛楚,但随即化为更深的坚定:“殿下!属下们愿誓死追随殿下!”
“这是命令!”李鹤鸣的声音陡然转厉,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
影七喉头滚动,最终重重低下头:“……是!”
李鹤鸣拍了拍他的肩膀,力道很轻,却仿佛有千钧之重。他转身,目光投向北方那沉沉的天际线,眼神变得幽深难测。
“还有……北境。”他声音很低,带着一种难以言喻的复杂情绪,“影七,你离京前……想办法,给‘老刀’传最后一句话。”
影七凝神静听。
“告诉他……”李鹤鸣的指尖无意识地收紧,仿佛要抓住什么虚无缥缈的东西,“……告诉沈寒舟……”
他停顿了很久,似乎在斟酌每一个字的分量。寒风卷起地上的落叶,发出沙沙的声响,更添几分萧瑟。
“……告诉他,”李鹤鸣的声音最终响起,带着一种近乎叹息的沉重和一丝难以察觉的……托付?“……京城已是龙潭虎穴,九死一生之地。让他……无论如何,留在北境!留在靖北王身边!不要回来!不要……为我做任何事!”
他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一种近乎命令的严厉:“让他活着!活着……才有以后!告诉他……这是我……最后的请求!”
说完这句话,李鹤鸣仿佛耗尽了全身力气,身体几不可察地晃了一下。他扶住身旁冰冷的银杏树干,才勉强站稳。眼底深处,翻涌着巨大的疲惫、担忧,以及一种深沉的、近乎绝望的无力感。他知道沈寒舟的性子,知道他对陈砚之的血仇,对自己的复杂恨意……他怕!怕那个在北境淬炼成孤狼的青年,会不顾一切地冲回这必死之地!那将是他最不愿看到的结局!
影七将李鹤鸣的话一字不漏地刻入心底,沉声道:“属下明白!定将话带到!”
李鹤鸣缓缓点了点头,不再言语。他最后看了一眼这生活了二十多年的王府。亭台楼阁,雕梁画栋,在暮色四合中渐渐模糊了轮廓,如同他即将逝去的、名为“景王”的虚幻人生。
他转过身,不再留恋,朝着暖阁的方向走去。背影在越来越浓的暮色中,显得格外单薄,却又带着一种破釜沉舟般的决绝。
影七看着他的背影消失在回廊深处,眼中闪过一丝痛楚,随即被钢铁般的意志取代。他身形一晃,如同融入夜色的鬼魅,悄无声息地消失在庭院深处,去执行那关乎生死的“归巢”计划。
暖阁内,没有点灯。李鹤鸣独自坐在黑暗中。窗外,最后一缕天光也彻底消失,浓重的黑暗如同墨汁般涌了进来,将他彻底吞没。
他摸索着,从书案最底层的暗格里,取出一个扁平的紫檀木盒。打开盒子,里面不是金银珠宝,而是一叠厚厚的、画满了各种精巧宫灯设计图的纸张。每一张图纸,都凝聚着他的心血,是他伪装纨绔的铠甲,也曾是他寄托精神的净土。
他拿起最上面那张——是为太后六十大寿设计的“百鸟朝凤万寿灯”的草图。线条流畅,构思奇巧,寄托着他最真挚的祝福。
指尖在那精美的凤凰图案上轻轻摩挲,带着无尽的眷恋和不舍。良久,他拿起旁边的火折子。
“嚓——”
一点微弱的火苗在黑暗中亮起,跳跃着,映亮了他苍白的脸和那双深不见底的眼眸。
他面无表情,将那张寄托着对太后最后孝心的灯图,缓缓凑近了火苗。
橘黄色的火焰贪婪地舔舐着脆弱的纸张,瞬间将其点燃!火光迅速蔓延,将那展翅欲飞的凤凰、那繁复精巧的灯架、那承载着无数心血和温情的线条……一点点吞噬、卷曲、化为灰烬!
暖阁内,只剩下纸张燃烧时发出的“噼啪”轻响,和那跳跃的火光在李鹤鸣脸上投下的、明明灭灭、无悲无喜的阴影。
他静静地看着,看着那承载着过往温情与虚假荣光的最后一点痕迹,在火焰中化为飞灰。火光熄灭,暖阁重归彻底的黑暗与死寂。
黑暗中,只余一声极轻、极淡,仿佛来自灵魂深处的叹息:
“皇祖母……鹤鸣……不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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