咸通二十二十年，八月三十，深夜，紫宸殿。
更深露重，秋夜的寒意已悄然渗入这座帝国权力中心的每一块金砖玉阶。白日里肃王构陷的喧嚣早已散去，偌大的紫宸殿此刻只余下几盏长明宫灯在空旷的殿堂深处摇曳，将皇帝李昱孤坐御座的身影拉得细长而孤寂。他正揉着发胀的太阳穴，批阅着堆积如山的奏疏，眉宇间是化不开的疲惫与一丝不易察觉的阴郁。肃王愚蠢的构陷虽被压下，但朝堂暗流涌动，北境靖北王动向不明，太后的病榻更是悬在他心头的一把钝刀。
殿外突然传来一阵急促而压抑的脚步声，打破了死寂。大太监高德全几乎是踉跄着扑进殿内，声音带着前所未有的惊惶：“陛……陛下！靖北王……靖北王殿下……他……他……”
皇帝猛地抬头，眼中厉芒一闪：“镇岳？他不是还在路上？出了何事？！”
“王爷……王爷他……” 高德全喘着粗气，脸色煞白，“王爷的车驾在卢龙驿北二十里遭悍匪伏击！王爷……王爷左臂中箭！随行护卫死伤惨重！王爷……王爷带着伤，星夜兼程，此刻……此刻已至宫门外！求见陛下！”
“什么？！” 皇帝霍然起身！龙袍袖口带翻了案上的茶盏，滚烫的茶水泼洒在明黄的奏疏上，洇开一片深色的污迹。他脸上瞬间布满震惊与暴怒！“悍匪？！京畿重地！天子脚下！竟有悍匪敢伏击亲王？！反了！反了天了！！” 他气得浑身发抖，手指着殿外，“快！快宣！宣靖北王觐见！传太医！快！！”
“是！是！” 高德全连滚爬爬地退了出去。
不多时，沉重的殿门被缓缓推开。一股夹杂着血腥、尘土和秋夜寒意的风猛地灌入殿内，吹得烛火一阵剧烈摇曳。
靖北王李镇岳的身影出现在殿门口。他一身风尘仆仆的玄色王袍，左臂衣袖被利刃划开，一道狰狞的伤口用染血的布条草草包扎着，血迹已呈暗红。他脸色因失血和疲惫而略显苍白，鬓角的白发在跳跃的烛光下格外刺眼，但那双虎目依旧精光四射，腰背挺得笔直，带着一股百战余生的铁血煞气。他步履沉稳，一步步踏入这象征着至高权力的殿堂，每一步都仿佛踏在凝滞的空气上，发出沉闷的回响。
在他身后半步，紧跟着一个同样满身征尘、肩头裹着厚厚渗血绷带的青年将领——沈寒舟。
当沈寒舟的靴底踏上紫宸殿那冰冷光滑、能映出人影的金砖地面时，一股难以言喻的、如同电流般的战栗瞬间席卷全身！他微微抬眸，目光扫过那高耸的蟠龙金柱、那象征着无上权力的蟠龙御座、那在幽暗烛光下显得无比深邃空旷的巨大空间……这是他第一次，如此真切地站在这座帝国心脏的最深处！
不再是国子监里那个仰望宫阙的寒门学子，不再是景王府中那个隐忍蛰伏的复仇书吏，更不再是北境风沙里那个浴血搏杀的孤狼悍卒！此刻，他站在这里，带着满身未干的血迹和刻骨的仇恨，距离那御座之上、掌握着无数人生死荣辱的帝王，仅有数十步之遥！
一股压抑了二十多年的、混杂着滔天恨意、冰冷野心和一种近乎宿命感的亢奋，如同岩浆般在他心底轰然爆发！他清晰地感觉到，脚下这片冰冷的地砖，仿佛在无声地沸腾！那象征着至高权力的御座，那曾经遥不可及、如同云端神祇的皇帝……此刻，都变得如此“接近”！
他微微挺直了因伤痛而略显佝偻的脊背，下颌绷紧，那双染血的眸子深处，不再有丝毫在北境时的刻意收敛或伪装。如同尘封已久的绝世凶兵骤然出鞘，一股锐利、冰冷、带着毫不掩饰的锋芒与野心的气息，从他身上无声地弥漫开来！他不再需要隐藏！他知道，属于他的战争，此刻，才真正开始！这大殿之上的一切，终有一天，都将匍匐在他的脚下！
靖北王李镇岳走到御阶前，无视臂上伤痛，对着御座深深一揖，声音洪亮却带着一丝刻意压制的沉痛：“臣李镇岳，参见陛下！惊扰圣驾，臣……万死！”
皇帝已从御座上快步走下，亲自扶住靖北王未受伤的右臂，脸上满是震怒与关切：“皇弟！快免礼！伤势如何？太医！太医呢？！”
“皮肉之伤，无碍性命，劳陛下挂心。” 靖北王顺势起身，目光扫过沈寒舟，示意他上前，“若非这位沈将军拼死相护，臣……恐难再见陛下天颜！”
皇帝的目光这才落到沈寒舟身上。眼前的青年将领身形挺拔，面容因失血而苍白，但眉宇间那股子冷厉坚毅之气却如同出鞘的寒刃，令人无法忽视。尤其那双眼睛……深邃、锐利，带着一种洞悉一切的冰冷光芒……皇帝心头莫名一跳！这眉眼轮廓……为何……隐隐有几分熟悉？似曾相识？
“末将沈寒舟，参见陛下！” 沈寒舟单膝跪地，声音清朗，不卑不亢。
“沈寒舟……” 皇帝低声重复着这个名字，眉头微蹙，似乎在记忆中搜寻。这个名字……他一定在哪里听过！而且……印象深刻！是了！是那个……那个在国子监闹出人命，被他亲自下旨褫夺功名、永不录用、驱逐出京的寒门学子！那个……李鹤鸣曾经庇护过的……沈寒舟？！
刹那间，如同惊雷在脑海炸响！皇帝猛地瞪大双眼！难以置信地看着眼前这个一身戎装、肩染鲜血、眼神锐利如鹰的青年！是他？！竟然是他？！那个被他视为蝼蚁、随手碾出京城的寒门学子？！如今……竟成了靖北王麾下悍将？！还……救了靖北王的命？！
一股巨大的荒谬感和一丝难以言喻的悸动涌上心头！皇帝下意识地后退了半步，指着沈寒舟，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你……你是……当年那个……”
“陛下！” 靖北王的声音适时响起，带着一种沉重而肃穆的意味，打断了皇帝的震惊与回忆。他上前一步，从怀中珍而重之地取出一个用明黄锦缎包裹的狭长紫檀木匣，双手高举过头顶，声音如同洪钟，响彻寂静的大殿：
“臣星夜兼程，冒死入京，非仅为述职，更因在北境查获一桩惊天秘闻！关乎我大周皇室血脉，关乎江山社稷正统！臣……不敢不报！”
皇帝的心猛地一沉！目光死死盯住那个木匣，一种不祥的预感如同冰冷的藤蔓缠绕上来：“皇弟……你……此言何意？”
靖北王深吸一口气，目光灼灼，一字一句，如同重锤敲击在皇帝心头：
“陛下！臣在北境，偶遇此子沈寒舟！观其容貌气度，英武不凡，更兼勇毅果决，有先祖遗风！北境军中，亦多有传闻，言其……似有先帝当年驰骋漠北之神采！”
他顿了顿，声音更加沉痛而有力：
“臣本不信无稽之谈！然，其眉宇间……竟与陛下年少时……有七八分神似！臣心中惊疑不定！遂命人暗中详查其来历！这一查……竟牵扯出一桩尘封二十余载、令人发指的宫廷秘案！”
靖北王猛地抬头，直视皇帝震惊的双眼，声音如同惊雷：
“陛下！当年婉妃娘娘……她并未诞下死胎！她……她胆大包天！竟行那偷天换日、狸猫换太子之计！她将皇后娘娘于咸通元年冬诞下的其中一位嫡皇子……暗中送出宫外！流落民间！受尽苦难！而将一名不知从何而来的男婴……冒充皇子，养于深宫，承欢太后膝下，享尽荣华富贵二十余载！”
他指向跪在地上的沈寒舟，声音带着悲愤与激动：
“陛下！臣手中所呈，便是当年参与此事的稳婆绝笔血书、婉妃心腹宫女临终证词、以及……当年被调换皇子随身所佩之信物！铁证如山！陛下！您眼前这位沈寒舟……他并非寒门弃子！他……他才是您与皇后娘娘嫡亲的血脉！是当年被婉妃那毒妇偷换出宫、流落民间、历经磨难的……真皇子啊！！”
“轰——！”
皇帝只觉得脑海中仿佛有万道惊雷同时炸响！震得他头晕目眩，踉跄后退，若非高德全眼疾手快扶住御座，几乎要瘫倒在地！他脸色瞬间惨白如纸，嘴唇哆嗦着，难以置信地看着靖北王高举的木匣，又猛地转向跪在地上的沈寒舟！
真皇子？！沈寒舟？！那个被他驱逐的寒门学子？！是他和皇后的嫡亲血脉？！是当年那个……“夭折”的孩子？！
巨大的冲击如同滔天巨浪，瞬间将他淹没！震惊、错愕、难以置信、还有一丝……迟来的、被欺骗了二十多年的巨大愤怒和……难以言喻的愧疚！他死死盯着沈寒舟那张苍白却坚毅的脸，那双酷似自己年轻时的眉眼……原来……原来那份熟悉感……竟是血脉相连？！
“不……不可能……” 皇帝的声音干涩嘶哑，如同砂纸摩擦，“这……这……”
“陛下！证据在此！人证物证俱在！请陛下御览！” 靖北王的声音斩钉截铁，将木匣又往前递了半分。
皇帝颤抖着手，几乎是抢过木匣，粗暴地扯开锦缎，打开匣盖！里面是几份泛黄的纸张，字迹模糊却带着触目惊心的血痕，还有一枚样式古朴、刻着皇家徽记的蟠龙玉佩！那玉佩……他认得！是当年赐给新生皇子的信物！
他颤抖着拿起那血书，目光扫过那字字泣血的控诉……稳婆的恐惧，宫女的忏悔，婉妃的狠毒计划……每一个字都像烧红的烙铁，狠狠烫在他的心上！
“噗——” 一口鲜血猛地从皇帝口中喷出！溅在明黄的龙袍和冰冷的金砖上！他身体剧烈摇晃，眼前阵阵发黑！
“陛下！！” 高德全和靖北王同时惊呼！
皇帝猛地抬手制止他们，他死死抓住御座的扶手，指节因用力而泛白，胸膛剧烈起伏，强行压下翻涌的气血。他抬起头，布满血丝的眼睛死死盯着沈寒舟，声音嘶哑得如同破锣：
“你……你抬起头来！”
沈寒舟缓缓抬起头。烛光下，他的面容清晰地呈现在皇帝眼前。那眉峰，那鼻梁，那紧抿的薄唇……尤其是那双眼睛！那份沉静中蕴含的锐利与隐忍……像！太像了！像他年轻时的影子！更像……皇后！
皇帝的身体再次剧烈颤抖起来！他猛地闭上眼，两行浑浊的老泪无声滑落！是他！真的是他！那个被他亲手驱逐的孩子！那个本该锦衣玉食、享尽尊荣的嫡皇子！却在民间颠沛流离，在北境浴血搏杀！甚至……刚才还差点死在回京的路上！
巨大的愧疚、悔恨和一种迟来的、扭曲的父爱，如同毒蛇般噬咬着他的心脏！
“宣……” 皇帝的声音带着无尽的疲惫和痛苦，他猛地睁开眼，眼中是翻腾的怒火和一种近乎疯狂的偏执，“宣景王李鹤鸣！立刻！马上！给朕滚过来！！”
高德全连滚爬爬地冲了出去传旨。
殿内再次陷入一片死寂。只有皇帝粗重的喘息声和烛火燃烧的噼啪声。靖北王垂手肃立，眼底深处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冷光。沈寒舟依旧单膝跪地，肩头的伤口在隐隐作痛，但他仿佛毫无所觉，只是微微侧过头，冰冷的目光，如同淬了毒的利刃，无声地投向那扇即将再次开启的、通往地狱的殿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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