万芃逗留洛阳已有几日，再过两日便要返家。没想到临走前的最后一课居然是慕容云影亲授正经科。
慕容云影立于堂前，声音清越，并未直接谈论如何赚钱，而是先抛出一个问题：
“诸位可知，为何江南一匹上好的丝绸，运至西域，其价可翻十倍不止？而西域一枚晶莹琉璃，来到中原，亦能价值千金？今日我们不谈蝇头小技，我们来谈谈这商贾之道中，看不见摸不着，却无处不在的——**‘理’与‘势’。”
他转身，在木板上写下两个大字。
“理，即规律。譬如供求之理。物以稀为贵，此乃常理。但更深一层的‘理’在于，你所贩之物，是否能满足他人之‘急需’？边塞苦寒，一件皮袄的价值远胜于十匹轻纱；灾荒之年，一袋粟米便是无价之宝。经商之道，首在洞察这‘需求’之所在。”
他顿了顿，目光扫过众人，继续道：
“势，即趋势。此为更高一层的智慧。单有货物，不通时势，如同盲人骑马。何为势？朝廷新政是势，如开凿运河，则沿岸商贸必兴；年景丰歉是势，如北地大旱，则南方粮商便有机缘；甚至人心向背也是势，如今世人慕雅，则文房四宝、清玩古物便更有市场。善贾者，必当明势，借势，甚至能预势。”
他随即举一案例：“譬如我学馆‘天工科’改良了织机，效率倍增，此乃‘新工’之势。若有商贾能敏锐把握，率先与工坊合作，以更低成本织出更多、更精美的布匹，他便可凭借此‘势’，或是以低价占据市集，或是以同等价格获取更厚利润，这便是懂了‘理’（成本与利润），又借了‘势’（技术革新）。”
慕容云影的讲述，将看似市侩的经商之道，提升到了洞察世事、把握规律的高度，令在场学子耳目一新，纷纷陷入沉思。
就在这时，慕容云影目光扫过课堂后排，恰好看到了在坐的万芃。他眼中闪过一丝了然与灵光，温言道：“理论终究是纸上谈兵。恰巧，今日我们有一位真正的实践者在此。万芃小姐出身江南商贾之家，如今更执掌家中部分生意，于商道必有真知灼见。不知可否请万小姐上台，为我等解惑，谈谈您对这‘理’与‘势’的体会？”
众学子目光齐刷刷投向后方，章维扬更是眼前一亮，充满了期待。
万芃略一迟疑，随即落落大方地走上台前，向慕容云影和众人微微施礼。她声音清柔，却自带一股沉静的力量：
“慕容院长高论，令人茅塞顿开。小女子便以家中经营的丝绸生意为例，班门弄斧一番。”
“院长所言‘需求之理’，深有同感。譬如，同样一匹苏绣，卖给寻常富户，与卖给即将出使西域的使臣，其价与理，截然不同。使臣所需，不仅是丝绸本身，更是其作为‘国礼’的稀缺、精美与体面。因此，我们便会为此专门设计纹样，选用顶级匠人，包装亦极尽考究。此时我们满足的，便是一种‘更高层次的需求’，其‘理’在于价值而非仅是价格。”
她接着说道：
“至于‘势’，更是时刻不敢或忘。三年前，听闻朝廷有意重开西南边市，家父与我便判断此乃一‘大势’。我们并未急于运送江南最时兴的花样，而是先派人深入西南，了解当地部族的喜好、禁忌与气候。发现他们偏爱浓烈色彩与厚重质地，以适应其地风光与气候。于是我们提前一年，依此调整织染配方与图案。待边市一开，我们的货品一至便供不应求，而许多跟风而来的商家，却因货不对路而折戟沉沙。这便是院长所说的‘预势’与‘借势’。”
慕容云影眼中赞赏之色更浓，接口道：“万小姐此例，正是‘势’之精髓。然则，预势常有风险，若判断失误，岂非血本无归？该如何权衡？”
万芃从容应答：“院长所虑极是。故而‘预势’非是豪赌。需以小博大，先以小批货品试水，探明市场反应，此为一。其二，需有应变之策，若西南边市不开，那些色彩浓烈的绸缎，我们亦可转为售予西北客商，或降價内销，总归要留有余地。经商之道，既要敢为人先，亦需如履薄冰。”
这时，台下一位学子起身提问：“万小姐，您认为经商者，最重要的品性为何？”
万芃微笑：“诚信与眼光。诚信为基，无信则不立，一次欺诈，可能断送十年积累的商誉。眼光为纲，它让你能看到别人看不到的‘理’与‘势’。而眼光，来自于多听、多看、多思，如同诸位在学馆中所学，格物致知，方能洞明世事。”
又一人问：“若与竞争对手同时看中同一‘势’，该如何取胜？”
万芃答：“差异化。譬如都看到了西域商路之‘势’，别人贩丝绸，我可否兼营瓷器？别人卖大宗货物，我可否专注于精巧珍玩，做精不做多？或是在服务上胜出，提供更安全的护卫、更便捷的兑汇。竞争之要，不在挤垮对手，而在找到属于自己的独特位置。”
万芃的对答，逻辑清晰，案例生动，既有高屋建瓴的见解，又有具体而微的操作，深深折服了在场所有人。课堂内不时响起恍然大悟的感叹和钦佩的掌声。
章维扬凝视着台上那个自信从容、光芒四射的女子，与他初识时那个略带清冷的“冰山美人”判若两人。他眼中满是毫不掩饰的欣赏，那欣赏深处，更有一种被智慧与气度所吸引的悸动，或许，那正是爱慕的萌芽。
万妤看着姐姐，脸上尽是得意与骄傲，仿佛在向所有人宣告：“看，这就是我姐姐！”
慕容云影在万芃言毕后，郑重地向她拱手一礼：“听君一席话，胜读十年书。万小姐之见地，已远超许多皓首穷经的酸儒。云影受教了。理论与实践，果然缺一不可。”
他这番话，既是对万芃才华的最高肯定，也为这堂精彩绝伦的课画上了一个圆满的句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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