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日清晨，万妤早早便到了学馆。窗明几净的学堂内，她铺开纸笔，神情是前所未有的专注。待章青雨到来，她便迫不及待地询问前两日落下的课程。
“前日王博士讲授了《黄帝内经》的素问篇，主要是‘上古天真论’与‘四气调神大论’。”章青雨虽心中诧异于万妤的转变，仍细致地将要点娓娓道来，从四季养生之法讲到精神内守的重要性。她听得认真，不时发问，一一记下要点。
章青雨终于忍不住问道：“你为何突然如此用功？”
万妤抬起头，眼神清澈而坚定，答道：“为了以后能够拥有更多自由和选择。”
这句话如同石子投入章青雨的心湖，漾开层层涟漪。她看着万妤，想起昨日的自己。一直以来，她就像缠绕大树的藤蔓，视慕容云影为全部的依靠与方向。他聪慧过人，从小便能帮她解决所有难题；兄长章维扬亦为她遮风挡雨。她习惯了依赖，觉得只要永远站在云影哥哥身边，辅佐他，将来嫁与他，便是圆满。即便他待自己只有兄妹之情，她也相信，凭借世交之谊和长久相伴，终能如愿。至于自己的抱负？他的理想就是她的理想。
可前几日慕容云影重伤昏迷，彻底惊醒了她。原来她视若磐石的依靠，也可能骤然崩塌。若真有一日需要独自面对世间风雨，她有何立身之本？谁能护她周全？连一向漫不经心的万妤都已开始奋发，自己还有什么理由沉溺于依附他人的幻梦？
思绪翻涌间，一个念头悄然浮现：昨日慕容云影得知万妤逃课后便匆匆离去，直至放学也未归……他们是单独相处了吗？想到这里，心中不免泛起一丝酸涩。
“青雨姐姐、青雨姐姐？”万妤连唤两声，才将她的神思拉回。原来万妤有一处医理不甚明白，想向她请教，见章青雨出神的样子，她出神无非是因为那个人。突然想起前几天姐姐万芃说过的话：“你怕是一直被人当情敌还不知道吧？” 无论青雨方才是否在思及云影与自己的事，万妤觉得，有些话，是时候开诚布公地谈一谈了。
“青雨姐姐，今日放学早些，课后我们可否一起逛逛？我有些话想对你说。”万妤主动邀请。
章青雨微微一怔。她们虽是同桌，平日因课业时常相处，配合也算默契，却从未有过私下的交集。她心中疑惑，但还是点头应允。
放学后，两个少女并肩行于洛阳城的街市。秋日午后的阳光暖融融的，她们流连于贩卖胭脂水粉、珠花首饰的摊位前，章青雨拿起一盒精致的茉莉香膏轻嗅，万妤则对一串晶莹的琉璃手串爱不释手。路过一个卖各色小玩意的摊子时，万妤趁章青雨不注意，悄悄买下了一样东西藏入袖中。
逛了一会儿，万妤终于步入正题，她停下脚步，转身面向章青雨，目光坦然：“青雨姐姐，你……是不是很喜欢慕容公子？你和他是从小一起长大吗？”
章青雨没料到她会如此直接，心中一惊，脸颊微热。但转念一想，她们之间或许早该有此一谈，自己又何尝没有疑问。她点了点头，轻声承认：“是，我们三代是世交，自幼一同长大。” 沉默片刻，她抬起眼，反问道：“那你呢？你对云影哥哥……有何想法？”
万妤毫不回避，直率地说：“我自然喜欢他，而且不止一点点。他那样的人，光风霁月，胸怀天下，谁会不心动呢？”
章青雨心下一沉，她果然……是喜欢他的。
然而，万妤接下来的话却让她意外：“但是，我不确定他的心意。他有他的理想和重任，或许……比儿女私情重要得多。”
原来云影哥哥也未曾向她表明过心意。章青雨紧绷的心弦略微一松。
万妤继续说道，语气真诚：“青雨姐姐，我喜欢他，你也喜欢他。可我们都看到了，他有自己必须奔赴的山海，有比我们私情更重要的责任。或许我们最终都得不到期待的回应，但无论如何，我希望未来我们都能坦然面对，不要因此生了嫌隙，让自己不快乐。”
这番话深深触动了章青雨。是啊，云影哥哥的志向如同苍穹，广阔而遥远，私情于他，或许真的只是点缀。她看着万妤明亮而坦诚的眼睛，心中那份因醋意而产生的隔阂，似乎消融了些许。她点了点头，轻声道：“你说得对。我们只需遵循本心，真诚以待便好。未来的事，顺其自然吧。”
“嗯嗯！”万妤重重点头，脸上绽开笑容，“所以青雨姐姐，以后有什么话，或者想问什么，就直接说出来，别总放在心里。我们开开心心的，多好！”
说着，她从袖中取出一个小巧玲珑的锦盒，递给章青雨：“这个送给你。”
章青雨疑惑地接过，打开一看，里面是一支精致的银簪，簪头雕成一朵含苞待放的青莲，亭亭玉立，素雅高洁，正是她喜欢的式样与意境。她愣住，这才想起方才路过摊位时，自己似乎多看了这簪子两眼，没想到万妤竟如此细心留意到了。
“我看你好像很喜欢，就买下来了。”万妤笑嘻嘻地说，“我觉得这青莲很像你。”
原来这个女孩，真的如他人评价那般，率真活泼，心思纯净，是自己先前多虑，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了。章青雨握着微凉的银簪，心中涌起一股暖流，她抬眼看向万妤，露出一个真心实意的微笑：“谢谢你，万妤。我很喜欢。”
或许，她们真的可以成为朋友。
将锦盒小心收好，章青雨又想起早上的事，问道：“你今日为何突然如此发奋？”
万妤的神情认真起来，她望着街上熙攘的人流，其中不乏行色匆匆、为生计奔波的女子，也有坐在华贵马车中、神情却有些落寞的闺秀。她轻声道：“青雨姐姐，你看这世间女子，命运多不由己。依附父兄，依附夫婿，仿佛天生便矮了一头。我不想那样。慕容公子说得对，唯有自己拥有能力，才能真正主宰自己的命运，拥有选择的权力。我不想成为任何人的附庸，哪怕是我心悦之人。”
这番话，如同惊雷，再次在章青雨心中炸响。她回想起自己之前那“相夫教子”便是最大心愿的想法，与万妤此刻的觉悟相比，显得何等狭隘与被动。能力，选择，主宰……这些词深深烙印在她心里。
她郑重地点头，眼中闪烁着新的光芒：“你说得对，确该如此。或许……我也该真正为自己，努力一次了。”
两个少女相视一笑，许多心结在秋日和煦的阳光下悄然化解。她们继续并肩而行，谈论着课业、趣事，也偶尔交流着对未来的模糊憧憬与对女子处境的思考，直到夜幕降临，华灯初上，才带着一份新的理解与轻松，各自踏着月色归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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