相府深处,一间焚着极品龙涎香的密室内。夏侯嵩垂手躬身,将学馆刺杀的具体细节,尤其是慕容云影抱着万妤,那状若疯魔的告白与拼死突围的情景,添油加醋、绘声绘色地描述了一遍。
丞相正手持一把纯金打造的小剪,悠闲地修剪着一盆价值连城的“素冠荷鼎”兰花。他听完夏侯嵩的汇报,手中精巧的金剪在兰叶上方停顿了片刻,他那张饱经宦海风霜、喜怒不形于色的脸上,缓缓勾起一抹冰冷而深沉的弧度。
“情深不寿,强极则辱。古人诚不我欺。”丞相的声音低沉而缓慢,带着一种将万物视为棋子的淡漠与掌控一切的愉悦,“慕容云影啊慕容云影,你智计百出,胸怀经天纬地之才,终究……还是逃不过一个‘情’字。有了软肋,便是有了取死之道。”
他轻轻剪掉一片稍有瑕疵的叶片,仿佛在剪除一个不安定的因素,继续踱步到窗前,望着皇宫方向那巍峨的飞檐,仿佛在自言自语,又像是在对身后的夏侯嵩进行最后的布局推演:
“陛下要的,是他身为前朝皇子身份的命,和他那套动摇国本的‘改革’彻底停止。”
“我们要的,是彻底消除他在士林和学子中的影响,让那些追随他的人,信念崩塌,再也聚不起反抗的声势。”
“现在,这最好的机会,自己送上门来了。”他倏地转过身,目光锐利如隼,紧紧盯着夏侯嵩,“他不是重情吗?不是可以为那个叫万妤的女子发疯吗?那就让她,去送他最后一程。这将是……最完美的一步棋。”
夏侯嵩心领神会,脸上露出钦佩之色,但仍带着一丝谨慎的疑虑:“丞相神机妙算,下官拜服!只是……那万妤虽对慕容云影有情,但让她亲手毒杀心爱之人,恐怕……”
丞相轻笑一声,那笑声里充满了洞悉人性弱点的冷酷与自信:“不必让她知道那是毒药。告诉她,那是‘假死药’。告诉她,这是唯一能救慕容云影逃出生天的方法。但是——”他语气陡然加重,带着不容置疑的森然,“必须严令告诫她,服药之后,一刻钟之内,‘绝不可用金针刺穴’试图唤醒,否则药性相冲,立时毙命!年轻人,尤其是被爱情冲昏头脑的年轻人,为了那一点点虚无缥缈的希望,为了心中所谓的‘拯救’,会愿意付出一切,会变得无比‘勇敢’,也无比……愚蠢。更何况,她刚刚才亲眼见过,慕容云影可以为她‘疯魔’到什么程度。”
他顿了顿,走到书案前,手指轻轻敲打着光滑的桌面,语气斩钉截铁,为整个阴谋定下最终的基调:“记住,要让慕容云影死在万妤手上,死在那瓶所谓的‘假死药’下。然后,我们就可以‘悲痛’地昭告天下——前朝余孽慕容云影,阴谋败露,自知难逃法网,欲拉着红颜知己一起服毒自尽,却被及时‘识破’,抢先一步将毒药喂下,可谓大义灭亲!或者说,是他欲胁迫万妤同流合污不成,反被此刚烈女子毒杀!如此一来,他是罪有应得,死得卑劣而可笑!朝廷明察秋毫,法外开恩,不牵连其‘大义灭亲’之父!而那些将他奉若神明的学子士人,他们还会去追随、去祭奠一个死得如此不堪、甚至试图拉女子垫背的‘偶像’吗?他的神话,将不攻自破,彻底沦为笑谈!”
夏侯嵩听得心潮澎湃,仿佛已经看到了那完美的结局,他深深一揖到底,声音因激动而微微发颤:“丞相算无遗策,下官茅塞顿开!这就去安排,定让那慕容云影,死得‘合情合理’,死得‘大快人心’!”
阴森、潮湿、散发着霉味和绝望气息的天牢最底层。水滴从长满青苔的墙壁渗出,单调地敲击着地面,仿佛是死神逼近的脚步声。这几日,万妤拖着病体四处求助,终于让她得知了假死的方法或许可以给到慕容云影一线生机。通过重金打点,终于来到牢狱见到了蜷缩在角落草席上的慕容云影。
连着几日非人的拷问,慕容云影白色的囚衣上沾染着暗红的血渍和污迹,脸色苍白如纸,嘴唇干裂,那双曾映照星辰大海的眼眸,此刻显得有些黯淡,但在看到她的瞬间,骤然爆发出惊人的亮光,那光芒深处,是浓得化不开的复杂情愫。
“云影!”万妤扑到冰冷的铁栅栏前,泪水瞬间决堤,她颤抖着从怀中取出一个精致的小瓷瓶,隔着栏杆递过去,声音带着哭腔和一丝绝处逢生的希冀,“我找到救你的办法了!这是……这是‘假死药’!你服下之后,便会气息断绝,脉象全无,与真的死亡无异……他们就会把你当做尸体运出去……我们的人已经在外面接应,只要出了这天牢,就有神医立刻为你解毒唤醒!但是……但是切记!”她紧紧抓住栏杆,指节因用力而发白,反复强调着那个被植入她脑海的致命禁忌,“一刻钟内!服药之后一刻钟内,万万不可用金针刺穴之法试图强行唤醒!否则……否则药性相冲,经脉立断,就真的……真的回天乏术了!你一定要记住!”
慕容云影静静地听着,目光缓缓掠过她因担忧恐惧而苍白的脸,红肿如桃的双眸,最终落在她手中那瓶散发着淡淡异香、象征着最后希望的瓷瓶上。
他何其聪慧,瞬间便洞悉了这个计策的全部恶毒之处——不仅要他死,还要他死在他最爱、最信任的人手里;不仅要万妤亲手喂下毒药,还要利用她的爱与信任,让她亲自阻断他所有可能的生路;最终,更要将他钉在“被红颜知己毒杀”的耻辱柱上,身败名裂,永世不得翻身!
他的心在那一刻,仿佛被无数细密的针反复穿刺,痛得几乎无法呼吸。不是为了自己即将到来的死亡,而是为了眼前这个单纯得像一张白纸、爱他胜过自己生命的女子。他若此刻揭穿真相,她必定会情绪失控,立刻就会被守在外面的狱卒以“劫狱同党”之名格杀。他若不服下这毒药,朝廷也会有无数种方法让他“被自杀”,而万妤也难逃“同谋”的嫌疑。
他只能选择沉默、甘心赴死!这是他唯一能为她争取到的、渺茫的生机。只有他顺从地、按照他们的剧本喝下这“假死药”,朝廷为了维护那套“万妤大义灭亲”的谎言,才有可能留她一条活路,甚至可能为了显示“宽宏”,将她塑造成一个被蒙蔽后幡然醒悟的“榜样”。他的死,是换取她活下去的唯一筹码。
他挣扎着,拖着镣铐,挪到栅栏边。他伸出那双曾经挥斥方遒、如今却布满伤痕与污迹的手,穿过冰冷的栏杆,极其轻柔地、仿佛触碰易碎的珍宝般,擦去她脸上不断滚落的泪珠。
“妤儿,”他开口,声音沙哑得厉害,却带着一种奇异的、能安抚人心的平静和温柔,“别哭。能看到你,能喝到你亲手递的药……很好。”
他接过那小巧却重逾千钧的瓷瓶,指尖在她温热的掌心微微停留了一瞬,那短暂的接触,传递着无人能懂的、最深沉的留恋与诀别。然后,他拔开瓶塞,仰起头,在那双充满希冀与恐惧的眸子注视下,没有丝毫犹豫,将那晶莹剔透、散发着诱人异香的液体,一饮而尽。
毒液入喉,如同烧红的烙铁滚过食道,随即,更加猛烈的剧痛在他体内轰然炸开!仿佛有千万根淬毒的钢针在他的五脏六腑、四肢百骸中疯狂穿刺、搅动!他的身体不受控制地剧烈痉挛起来,脸色由苍白转为骇人的青灰色,一丝暗黑的血迹从他紧咬的牙关和嘴角缓缓溢出。
“云影!你怎么了?!这反应……”万妤惊恐地看着他痛苦的模样,这远超她预想的剧烈反应让她慌了神,一种不祥的预感如同毒蛇般缠上她的心头。
就在此时,天牢外传来急促的脚步声和狱卒的呵斥声!
“让开!我要见云影哥哥!”
是章青雨!她凭借着章家的关系和齐英昊、李玉泓的帮助,终于强行闯到了这里!
“云影哥哥!”章青雨一眼就看到牢内慕容云影那副明显是剧毒攻心的骇人景象,她精通医理,心猛地沉到谷底,“是鸠毒!快!快打开牢门!用金针刺他‘膻中’、‘鸠尾’诸穴,封住心脉,或许还能争取时间逼出部分毒素!”她对着狱卒厉声喝道,同时就要上前。
“不!不要!不能碰他!不能打开牢门!”万妤如同被踩到尾巴的猫,彻底陷入了疯狂,她猛地转过身,张开双臂,像一只护崽的母鸡,死死拦在牢门前,眼神狂乱,声音尖利得刺耳,“用了金针他会立刻死的!他在假死!这是假死药的反应!你不能害他!你想害死他吗?!走开!你走开!”
她的阻拦,她的哭喊,她那被谎言蒙蔽的、自以为是的“保护”,成了压垮慕容云影最后生机的、最沉重的一块巨石。章青雨被她死死拦住,急得满头大汗,却无法突破她的防线,只能眼睁睁看着慕容云影的瞳孔开始涣散,气息如同风中残烛,越来越微弱。
这个时候章维扬、齐英昊、李玉泓赶到,可是已经无力回天。
慕容云影的意识在无边无际的剧痛和黑暗中迅速沉沦。在最后的时刻,他努力聚焦起正在涣散的目光,看向那个为了“救他”而阻拦了真正生机、他愿意用生命去守护的女子。他用尽残存的所有气力,对着她,扯出一个极其艰难、扭曲,却又蕴含着无尽温柔、宽恕与安抚意味的微笑,断断续续地,说出他此生最后一个期盼:
“别……别……自……责……”
“这……是……我……自……己……的……选……择……”
“好……好……活……下……”
他的话语,终究未能说完。那抬起似乎想要再次触摸她的手,无力地垂落下去,重重地敲在冰冷的地面上。他那双曾倒映过山河岁月、也曾为她燃起过疯狂爱火的眼眸,缓缓地、彻底地闭上。唯有那抹凝固在青灰嘴角的、复杂到令人心碎的笑意,仿佛成为了永恒。
章青雨眼睁睁看着慕容云影倒在面前,只觉肝胆俱裂,发出一声凄厉的尖叫:“不——!”
那痛断肝肠的哭嚎,瞬间响彻了整个阴冷的牢狱。巨大的悲恸如潮水般将她吞没,她浑身一软,因情绪过于激动而顿时陷入昏厥,向后倒去。
一旁的齐英昊与李玉泓见状,脸色骤变,急忙抢上前去,将她扶住。
周遭的一切仿佛瞬间被抽离,时间凝固,声音湮灭。
万妤僵在原地,仿佛连呼吸都已停滞。慕容云影无声倒下的身影,像一把钝刀,缓慢而残忍地割开她的意识。
死了?云影……真的死了?
这个念头带着灭顶的绝望,终于冲垮了她自欺的堤坝。
“不……不!”她猛地扑过去,双手颤抖着抓住他早已失去温度的手臂,疯了一般地哭喊起来,“云影!你醒醒!你回答我啊,云影!”
剧烈的晃动中,她的目光骤然落在了自己那双曾为他递上酒杯的手上。
是这双手……是她,亲手送他去死!
这个认知如同最致命的利刃,瞬间刺穿了她本就重伤未愈的身心。一股腥甜猛地涌上喉头,她甚至来不及再发出一声悲鸣,便“哇”地吐出一大口鲜血,随即眼前一黑,重重地昏死在地。
他死了。
死在了他早已预料并主动踏入的结局里,死在了最深爱女子的怀抱与“帮助”之下,用最后一个试图减轻她负罪感的温柔谎言,作为了告别人世的终曲。
慕容云影的死讯,伴随着朝廷精心炮制、迅速传遍天下的“真相”——前朝余孽慕容云影,阴谋败露,欲拉红颜知己万妤垫背一起服毒自尽,被其红颜知己万妤“识破”并抢先一步喂下毒药,可谓大义灭亲——像一场突如其来的寒潮,冻结了整个洛阳。
慕容清尘因“深明大义”、“举报有功”,得到了朝廷的嘉许和“宽大处理”,慕容家族得以保全。
章维扬伤势渐愈,回到家中,虽因与“逆臣”关系密切而前途尽毁,备受冷眼,却也因祸得福,彻底远离了政治漩涡的中心,保全了性命,也保住了那个惊天的秘密。
龙椅上的皇帝,轻松除掉了这个功高震主、动摇旧制的心腹大患,他推行的“改革”也随之烟消云散。
深居相府的丞相,兵不血刃地化解了一场潜在的政治风暴,稳固了权位,旧士族集团弹冠相庆,仿佛赢得了一场伟大的胜利。
清谈学馆的抗议浪潮,在慕容云影“身败名裂”、“死于妇人之手”的残酷事实面前,失去了所有道义的支撑点和愤怒的矛头,迅速平息,学子们陷入迷茫与沉默,而学馆的改革已经被下令终止,回到了曾经的教育方式。
似乎,棋盘上的每一个人,都得到了他们想要、或不得不接受的结果。
只有那个名叫万妤的少女,在事后某个万籁俱寂的深夜,独自坐在冰冷的房间里,反反复复回闪自己亲手送爱人去死的片段。
所有的线索,如同散落的珍珠,被一根名为“真相”的丝线猛地串联起来!一幅完整而残酷的图景在她脑中轰然炸开!她明白了,她什么都明白了!明白了他为何甘愿赴死,明白了他最后的谎言是何其温柔与残忍,明白了自己亲手扮演了怎样一个可悲的角色!
最后,她再也没有嘶喊,没有嚎啕大哭,只是经常静静地坐在那里,身体僵硬得像一尊失去灵魂的雕塑。泪水无声地汹涌而出,浸湿了她的衣襟,她却毫无知觉。那双曾经清澈灵动、盛满阳光的眸子,此刻只剩下无边无际的空洞、死寂与毁灭后的灰烬。
她活了下来,却仿佛已经死去。
而他,输掉了生命,输掉了名誉,输掉了理想,却仿佛……用这极致惨烈的牺牲,赢回了他想守护的所有人的平安,并将一份永世无法磨灭的、爱与痛交织的烙印,刻进了她的灵魂深处。
西山之月,已然陨落。
而这漫漫长夜,才刚刚开始。
梦远书城已将原网页转码以便移动设备浏览
本站仅提供资源搜索服务,不存放任何实质内容。如有侵权内容请联系搜狗,源资源删除后本站的链接将自动失效。
推荐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