诗会结束次日,天气晴好。
慕容云影独自出门。他此行是裴老所邀,去裴府取一方前朝古砚——此乃裴老感念其昨日赋作,特赠予他的厚礼。
慕容云影依约来到裴府,老管家引他穿过庭院,径直入了书房。裴老正临窗而立,望着窗外一株历经风霜依旧苍劲的古松,闻声回头,脸上是欣慰而又复杂的笑容。
“云影,你来了。”裴老示意他坐下,亲手斟了一杯茶推过去,目光却并未停留在那方他带来的古砚上,而是深深地看着慕容云影,“这方‘松烟古韵’,伴我多年,今日赠你,望你不负此砚,更不负胸中所学。”
慕容云影双手接过,恭敬道:“长者赐,不敢辞。此砚已是珍品,更难得是裴老心意,云影定当珍视,勤勉笔耕。”
裴老点了点头,沉默片刻,忽然道:“云影,你觉得这清谈学馆,于当今世道,意义何在?”
慕容云影略一思忖,认真答道:“学馆乃天下士子心中文枢,汇聚英才,激扬文字,传承圣贤之道,是浊世中难得的清净向学之地,亦是保存文脉之所。”
“文枢……清净之地……保存文脉……”裴老轻轻重复着,脸上掠过一丝深切的无奈与苦涩,“是啊,也唯有在此地,方能暂时避开外面的污浊,求得片刻喘息。然而,庙堂之上,如今已是铁板一块,党同伐异,思想桎梏尤甚。寒门再难出贵子,纵有经纬之才,若不依附权贵,不沦为鹰犬走狗,便永无出头之日。这选材用人之制已病入膏肓,核心僵死,非一二人之力可挽狂澜于既倒。” 他叹息一声,声音带着沉痛,“老夫当年在尚书任上,便是见不得此等景象,心灰意冷,才致仕归来,寄情于此学馆。原以为能在此培养些真正心怀天下的栋梁,奈何……积弊太深,学馆自身,亦渐有沦为清谈空论之地的趋势。”
慕容云影闻言,心中震动,裴老此言,可谓直指时弊核心,也道出了他心中隐忧。他不由接口,声音清朗而坚定:“裴老所言,正是云影心中所感。仕途壅塞,权贵当道,纵有一腔热血,投身其中,亦恐被洪流淹没,同流合污,或折戟沉沙。云影以为,与其在泥潭中挣扎,不如**另辟蹊径,从根基处着手。比起汲汲于一人之仕途,更重要的是改变培育人才的土壤。**”
裴老眼中精光一闪:“哦?且细言之。”
慕容云影受到鼓舞,继续道:“当今教育,多拘泥于经义章句,或流于玄虚清谈,于国计民生实无大用。学馆若想真正为国育才,当**开容并包,释放学子的天性与思想**。不仅要研习圣贤之道,更需引入格物、算学、水利、乃至海外舆图、新奇技艺等实学。让学子们知世界之广博,明强国之路径,而非只知埋头科举,皓首穷经。唯有如此,方有可能在未来,真正让这个内忧外患的王朝焕发生机,强大起来。”
“好!好一个‘改变土壤’!好一个‘开容并包,引入实学’!”裴老抚掌,脸上焕发出激动的神采,仿佛瞬间年轻了几岁,“云影,老夫果然没有看错人!你所思所想,正是老夫萦绕心头多年,却深感力不从心、难以推行之志!这清谈学馆,需要的不是一位德高望重、循规蹈矩的守成之主,而是一位像你这样,有魄力、有远见、敢于打破桎梏的开拓者!”
慕容云影一愣,隐隐感到裴老话中有话。
果然,裴老神色一正,目光灼灼地看着他:“云影,老夫年事已高,精力不济,欲隐退林泉。今日请你来,取砚是假,**老夫是想将这清谈学馆院馆长之位,托付于你!”
慕容云影大吃一惊,霍然起身:“不可!裴老,此事万万不可!云影年轻识浅,资历不足以服众。馆长之位,向来由名宿耆老或致仕显宦担任,晚辈何德何能……”
裴老抬手打断他,语气斩钉截铁:“资历?名望?那些东西,在真正的才学与胸怀面前,不值一提!昨日一篇《兰亭盛会赋》,已让老夫看清,你慕容云影胸中装的,是天下苍生,是社稷未来!这正是执掌学馆、引导后进最不可或缺的品格!为了给朝廷、给这天下,留下几颗真正的火种,培养几位未来的栋梁,请你务必答应老夫!”他言辞恳切,甚至带上了几分请求的意味。
慕容云影心中波涛汹涌,他深知此位重若千钧,更知前路艰难,再三推辞:“裴老,非是云影推脱,实是此事关乎学馆百年声誉,关乎数百学子前程,云影唯恐有负厚望……”
“云影!”裴老加重了语气,目光深沉地看着他,“你可知,选择这条路,意味着什么?它绝非坦途,而是**布满荆棘,甚至可能让你赔上身家心血,更有杀身之祸!*你要挑战的,是沿袭数百年的旧规,是盘根错节的利益集团。一旦你大力推行实学,冲击现有秩序,必会引来守旧之徒与当权者的忌恨与非难。老夫……老夫实在不忍心让你这般年纪,便走上这条可能万劫不复的险路……但是,国家要进步,文脉要延续,总要有人站出来,去走这条最难走的路啊!” 说到最后,裴老的声音已带哽咽,眼中满是复杂与不忍。
慕容云影沉默了。书房内静得能听到彼此的呼吸。裴老的话像重锤敲击在他心上,让他清晰地看到了未来的艰难险阻。然而,那股源自心底的对教育革新、对开启民智的渴望,以及对裴老知遇之恩的感激,最终汇聚成了一股坚定的力量。
他深吸一口气,整理衣冠,对着裴老深深一揖,抬起头时,目光已是一片清明与决然:“裴老一番肺腑之言,如醍醐灌顶。承蒙裴老如此看重,将此重担、此志向托付于我。若再推辞,便是云影畏难惜身,辜负裴老,亦辜负此时代了!这馆长之位……晚辈,愿试之!”
裴老闻言,欣喜万分,紧紧握住慕容云影的手,连声道:“好!好!好!得你此言,老夫心愿已了,学馆未来可期矣!开学之日,老夫便当众公布此事!”他眼中闪着泪光,是欣慰,是期待,亦有一丝如释重负。
慕容云影感受着裴老手上的力度与温暖,郑重道:“云影,定竭尽所能,不负裴老知遇之恩!”
带着这份沉甸甸的托付与对未来的思考,慕容云影离开了裴府。方才书房中关于国运、教育、风险的深谈,让他心潮起伏,思绪万千。也正是在这种心境下,他信步走入城西。
城西多古玩字画铺,环境清幽。刚步入一条相对安静的巷子,便听得前方传来一阵激烈的争执声。
只见一家名为“雅集轩”的店铺门前,一位身着鹅黄衣裙的少女正与店家理论,地上散落着几片青瓷碎片。那少女眉眼灵动,此刻却急得满面通红,正是昨日在诗会上有过一面之缘的姑娘。
“我分明站在这儿未动,是你家伙计扛着画轴转身太急,画轴尾部扫到了我的手臂,这瓶子才掉下来的!怎能全怪我?”少女声音清脆,带着委屈和气愤。
那店家是个三角眼的中年人,闻言嗤笑一声,声音尖利:“姑娘,话可不能这么说!我这伙计搬了十几年东西,从没出过岔子!分明是您自个儿转身时,那宽大的衣袖带倒了瓶儿!大家都看见了!”他故意朝店里其他伙计使眼色,几人纷纷附和。
“你……你们胡说!”少女又气又急。
“哼,是不是胡说,到了坊市巡吏那儿自有公断!”店家抱起胳膊,斜眼看她,“这可不是普通瓶子,乃是仿前朝官窑的‘雨过天青釉’,做工精良,价值八百两银子!您若识相,赔钱了事,否则,咱们就去见官,看您这细皮嫩肉的,去那地方走一遭,名声还要不要了?”
“八百两?”少女惊呼,她出门为姐姐选礼,并未带这许多银钱,且被“见官”二字吓到,声音都带了丝颤抖,“你……你这是讹诈!我……我没带那么多银子……”
“没钱?”店家眼神更加不屑,上下打量她,“看您穿戴也是体面人家的小姐,怎会出门不带足银钱?莫非是想赖账?那就别怪我不客气,扣下您的玉佩做抵押了!”说着,竟作势要上前。
少女何曾见过这般无赖阵仗,又惊又怕,连连后退,眼圈瞬间就红了,泪水在眼眶里打转,强忍着才没掉下来,那副明明活泼灵动却被迫至角落的无助模样,格外惹人怜惜。
“店家,”一个清润平和的声音自身后响起,带着不容置疑的稳定力量。少女如同抓住救命稻草般猛地回头,只见一位身着天蓝色衣袍的公子不知何时已立于身侧,身姿如玉,气质温雅,正是昨日赋惊四座的慕容云影。他显然也认出了她,眼中闪过一丝讶异,随即对她微微颔意,目光便转向那店家。
慕容云影并未动怒,只是平静陈述:“方才之事,在下于巷口恰好目睹。确是贵店伙计所扛画轴,扫到了这位姑娘的手臂。过错在谁,一目了然。”
店家见他气度不凡,心下先怯了三分,但犹自嘴硬:“你……你空口无凭!谁知你是不是她找来的帮手?”
慕容云影不急不缓,目光扫过地上的碎片,又看向店内:“是否空口,一验便知。画轴尾部若沾了瓷粉,便是铁证。再者,此瓶胎质粗松,釉色浮艳,不过是近年寻常窑口的仿品,市价绝不超过五两。店家开口八百两,莫非是欺这位姑娘人生地不熟?”他言语清晰,句句在理,那店家的脸色顿时变得难看。
慕容云影不再多言,从袖中取出一锭十两的银子放在柜上,声音沉稳:“这十两银子,足够赔偿此瓶以及店家的‘惊吓’。若再纠缠,在下不介意陪店家去寻巡吏,好好理论一番这‘讹诈’与‘物价’之事。”
店家脸色变了几变,知道遇上了行家,终究不敢再闹,悻悻地收了银子,嘟囔着自认倒霉。
危机解除,那鹅黄衣裙的少女这才彻底松了口气,她拍了拍胸口,脸上惊魂未定,却已努力挤出明媚的笑容,朝着慕容云影郑重一礼:“多谢公子仗义执言,解我燃眉之困!昨日诗会匆匆,未及通名,小女子姑苏万妤,感激不尽!”她语速稍快,带着劫后余生的活泼。
慕容云影拱手还礼,态度温和:“万姑娘不必多礼,举手之劳罢了。在下洛阳慕容云影。”他顿了顿,看向她微红的眼眶,语气放缓,“姑娘没事便好。京城商铺林立,难免鱼龙混杂,日后还需多加小心。”
“嗯!我记住了!”万妤用力点头,随即想起初衷,叹了口气,“本想给姐姐挑件临别礼物,没想到遇上这等事,真是出师不利。”
“万姑娘欲选购礼物?可是为令姐万芃姑娘?”慕容云影联想到昨日情形,猜测道。
“公子认识我姐姐?”万妤眼睛一亮。
“昨日诗会上有幸得见万芃姑娘风采,她也是来自姑苏,你们又都同姓,长相亦有相似之处,想必是你姐姐。”慕容云影微微一笑,“若姑娘不弃,前方不远有家‘清雅阁’,店主是位雅士,货品也更为可靠,云影或可代为引荐。”
万妤正愁找不到靠谱的店铺,闻言大喜:“那太好了!有劳慕容公子!”
阳光和煦,洒在青石板上。两人并肩走在安静的巷弄里。
“慕容公子对古玩很在行?”万妤好奇地问,想起他刚才一眼看穿瓶子真假。
“略知皮毛。家中有长辈喜好此道,耳濡目染罢了。”慕容云影谦道,转而问她,“万姑娘想选什么样的礼物给令姐?”
“姐姐她性子喜静,爱书画,也喜欢些精致不俗的小玩意儿。”万妤歪头想着,“最好是她日常能用到的。”
慕容云影略一思索:“如此,一方上好的歙砚,或是一套精巧的紫砂茶具,或许合宜。‘清雅阁’这两样都颇有珍藏。”
到了“清雅阁”,果然环境清幽,店主是位儒雅老者。在慕容云影的建议下,万妤最终挑选了一套素雅别致的竹节造型紫砂茶具,她拿在手里爱不释手:“姐姐定会喜欢!慕容公子,多谢你啦,不然我可找不到这么好的礼物,说不定还要被骗。”
“万姑娘客气了。令姐妹情深,令人感佩。”慕容云影看着她发自内心的欣喜,也觉得愉悦。
选完礼物,慕容云影考虑到她孤身一人,便主动提出送她回住处附近。这段不长的同行路上,万妤活泼地分享着初来京城的见闻,慕容云影则温和回应,偶尔介绍两句沿途风物。
他发现这位万二小姐心思单纯,率真可爱,与她那清冷的姐姐截然不同。而万妤也觉得,这位名满洛阳的才子,不仅才华卓绝,处事沉稳,待人更是温和体贴,毫无架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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