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条色调浓烈、纹样高雅的丝巾她说不上多喜欢,当初收的时候也不觉得惊异,只是后来分手了,发现不但那人在自己生活中几乎刻意地完全消失,连曾经存在的痕迹都不见——这时才知道,两人或者说单纯是对方,为了感情发展刻意营造了多少交集——而她分手后的惆怅与怀念,一时也别无凭吊,只有这条丝巾。
她找啊找,怎么也找不到。今晚翻出来,也想不起来,找的时候是没有翻这件衣服,还是想不起这里有个口袋?
原来在这里。
她静静坐在床沿,手里握着丝巾细细打量。当初没有刻意遗忘,现在只是机缘巧合捡起。曾经爱过的人里,和男士分手,多半是彼此的人设到后面无力维持,要她说,其实谁也不需要演得那么漂亮,难道亲密地生活在一起之后就不会暴露吗?大家都是有缺陷的人,一开始费多少心思维持表面的好看,后面就要付出多少工夫去忍受、弥合、解释、修补,还不如一开始都是真实的彼此,掩盖什么呢?难道真实的我就不能被另外一个人喜欢么?如果是,那本来就不该开始。职场演戏已经很累了,回家还演,图什么?
以前的男友们质量不错,有一个她至今保留着联系方式,偶尔看见他朋友圈,觉得也是优秀且顾家的男士。高大帅气,两个女儿,还动不动带女儿去参观各处的博物馆。也许也有薛澜或者唐蕾那样的苦恼,但总归没有流向更糟糕的地方。他过得好,她也不觉得是什么令人不悦的事,当时好聚好散,也没有做朋友,现在看着彼此的生活,也知道对方不是对的人,就很好了。
虽然不是每一位男友都这样好,但她每一次与他们交往,都是为了精神上的共振和快乐,但他们想要的都是生活方式,道不同不相与谋,散了也就散了。后来她也觉得如果是为了精神共鸣,自己还是应该多和女性在一起。同性之间,至少逾越了很多因性别才存在的障碍。
想到这里,她竟轻笑出声,鼻孔里逸出的空气是对自己最无奈的嘲笑:没有因性别才存在的障碍,就有别的障碍啊。有时就像异教徒远没有异端可恶一样,同性之间,有时龃龉抵牾更多。异性情侣彼此攻击,倒还有“男人女人”的挡箭牌,同性情侣没有,只有**裸的灵魂本身。拥抱是它,攻击刺伤也是它。很久很久之前,她的初恋是位当时纯真、如今柔美的女士。等到两人分开多年各自都长大成人事业有成了,初恋还会因为她的双性取向而受伤。如果是男士,她会觉得大可不必。可因为对方是女人而不仅仅是初恋,她也会觉得疼痛,会感受到无力。这种无力感总是成为最后压垮她与女友们的爱情的稻草。
不能出柜的,好吧,她挨了那一次就知道不要去找这样的人了,特别是自己都没有勇气去面对这件事、不独立而家里压力又无限大的。需索情绪价值太多、过于依赖自己,真是想也想不到那人真实的自我是这样!成日有人哄着,依然没有安全感,不知道对方想要的安全感到底是什么。
最后,送丝巾的这位。
其他人,无分男女,散了就散了,只是尝试的方式错误,需求的东西不一样。送丝巾的这位,到目前为止的最后一任,两人的分手也许不是人家的错,是自己的错。因为那时候自己太专注于事业,总是让对方等待,很少表达,有时疲乏了甚至彻底不表达,全部的力气都用来应付工作挑战,多一分也给不了自己的恋人。
其实那人很好很好,脾气好,性格好,也一直等待着自己,很有耐心。只是现在想想,也许这一切都只是自己的单方认知,直到今天,自己也没有发现对方展现给自己的任何其他情绪的蛛丝马迹。她是否疲倦,是否难过,是否寂寞,是否久等不至也觉得失望?
那个同样优雅知性的女子没有说过,只是包容她。其实回想起来,那时候的自己不知为何,脾气确实不好,压力大了自动变成一个上汽的小压力锅,噗噗直叫,却又不允许别人碰自己的重锤。为什么呢?也许是之前被人需索太多,倒觉得不应该互相需索。内心的念头是温柔的,想要保护对方,不愿意倾倒情绪垃圾,结果适得其反,还是一步一步地伤害了对方。
因为她的自闭,让对方无从下手,一腔柔情却只能等待。应该有一段时间,对方害怕失去她——也不知道是哪一种表现让对方这样觉得,她曾疑惑,现在也想不起来,也觉得自己的疑惑是一种道德上的负罪,你居然不知道!——对方很努力地向她表达关心和在意,不需索情绪价值和回应,小心翼翼地组织言辞,她总是觉得无法回应,有时说,有时不说,甚或有意掩饰,偶尔还会不耐烦。
对方创造了很多,她回应得不多。也是她疏于关注,当她真的看到对方的失落的时候,也许对方已经失落很久了。
所以当对方离开的时候,她没有挽留。那一刻她后知后觉,知道自己错了。然而负罪感太庞大,她甚至不知道应该怎么道歉,只是任由它碾压自己。等到第二天醒来,第三天醒来,后来好一段日子每天醒来,都发现对方离开之后留下的空洞。
巨大的“不在”是一种行为艺术,轻易震撼感官。
应该多表达的,应该让对方了解的,应该多问的,应该……
她对方离开之后,不断想象对方曾经的感受。心底里想了很多很多应该,知道自己有很多机会做得更好。她数,也许这里,也许那里,也许这几个加起来,就会不一样?对方会不会不伤心地提出分手,自己会不会——
然后她就明白了,不会。那人走的时候为一件不是自己的错的事乞求她的原谅,乞求犯错的人的原谅。然后走了,从她的整个世界里消失。也许那人没有删除自己的联系方式,没有拉黑,还像以前那样给了自己无限的包容,是她自己,没有丝毫勇气去联系对方。
她知道自己错了,也知道自己永远无法弥补。于是只是默默生活,渐渐接受,渐渐在深夜难眠只是用一两滴眼泪而不是整夜难眠来自责,渐渐放下了。后来自己跳槽加入初创公司的时候,从别人嘴里知道那人现在过得很好,也有一个很爱很爱她的女友陪伴,才终于以一种玄学的方式原谅了自己:也许她们是彼此命中注定的劫。那人从自己这里学会了接纳他人和不要一昧付出,自己则学会了,及时、恰当关注恋人的需求,两人一起努力才能让关系发展下去。
也许我们只是彼此的劫难,度过了这一次,两个人都迎来了事业的大发展,可惜了两个人的心。
或许我们都是不合适的人,短暂的快乐之后,已经有了这么长的痛苦。如果两个人继续下去,也许不会有什么好结果。所以断了也好,至少不用承担坏的那些部分,对方也不用。所有离开了自己的人都不用,虽然自己也不是什么坏的人。
只是现在,剩下自己一个。
身边朋友有些知情,其中有些觉得她这样很好,也有些觉得她应该找一个,有的伤口终归要这样才能弥合。她不置可否,除了事业,似乎不知道自己生活的其他部分要往哪里走,要不要去认真谈恋爱呢?似乎有些不远不近的关系也值得享受,享受之后呢?她想往前一步吗?大家一直架着也不是什么好的做法,她也说不清自己要不要想不想,比如——
手机一震,一看,是祁越发的消息。
“最近发现一家brunch好吃的咖啡店,要不要这周末一道去试试?”
她放下丝巾,望着衣柜。
人都是往前走的,何妨试试?
祁越夜里约到了章澈,心里本来高兴得很,一早上上班也觉得效率可观,简直从内心到手指都觉通畅。心流难以获得,工作中有时只要专心投入就已经足够愉快。那种时候,耳机一戴,PPT一开,顺着思路,逻辑与审美同步启用,一页一页的生产,做完她就可以上去讲,一小时两小时都可以,说到底,要讲PPT就应该自己做,这样连为什么选这个字而不是那个字都是清楚明白的,不消再理解。她帮自己的领导们做过不少PPT,都得到过美学上的夸奖,但是逻辑上他们到底能不能理解,她不知道。
说真的,她有时候觉得有一些领导不过是生的早运气好。又或者这种“不过是”的价值判断是因为时代变化太快了,要是中国没有发展这么快,就不会在一两代人之间产生这么大的差距,长江后浪不会有这么大浪头拍得这么凶。
当然,想必也有人会说,你这样的人,不应该出现在我们这种地方。对于这种简直可谓自甘堕落的言论,她总是觉得,哦,石头把自己臭成了粪坑,还信誓旦旦地觉得这是天理应当,别人如果不是粪坑,反而不对了,这是怎么一个无耻——
“你们现在不给我说清楚!我!我!我就去!我马上就去跳楼!!”
外面的嘈杂变成了叫嚷,唯一的一位男同事听上去丝毫没有安抚的意思,反而跟着一起提高调门——一边斥责对方“嚷什么”一边自己也嚷嚷是不一定管用、经常也不管用的吵架手段。她听见“跳楼”就觉得不太对劲,听见“马上”二字里还有一种高血压的味道,只好放下手上基本干完的工作,从自己的隔间走出去。
当初认领这个窗子都没有的小隔间就是为了安静,就是为了自己可以在想放音乐的时候放点音乐,和外面人事工作的吵吵闹闹分开。虽然事实上,有时她走出隔间的时候,吵架已经在微信上吵完了,走出来时的气冲冲总让人觉得她是去打架的,要劝一劝,或者问一句,谁(又)惹你了?
然而今天,她要表演的是安抚的本事。眼前的光头大叔,五官有点像电视剧里好勇斗狠的土匪,此刻更是显得横眉竖眼,黝黑肤色气得发红,扬言今天不说清楚他就马上到顶楼去拉横幅然后跳楼,完全听不进任何解释劝慰,只是叫嚷。
她其实很想说,真要跳楼的人,直接就去了,搁这儿和我吵吵啥呢?
然而听自己的两位同事,也没有在做有价值的事。负责做薪酬的,一昧据理力争,说着薪酬那一套基本、基数、扣减、绩效等等大部分时候只有老板和HR理解的术语。另外的那位男士,好像和闹事的大叔同时性转了一样,像菜市场妇女一样只是比声高。
她饶是心里反感一切吵吵自己要跳楼的人,还是不能纵容一个人真的气到去顶楼,毕竟她认得这个大叔,工程部的,真上得去,而且劲儿不小,一会儿拉不住咋办?
骂是骂不到她头上,但这也不是解决问题的办法啊!
她走到三人中间,分开,两手轻轻摁着大叔的肩膀,完全罔顾是非,满嘴“好好好”“对对对”“咱们走”,用乱哄的方式连推带骗把人带到了隔壁会议室,路上不忘对跟出来的其他同事做个手势,请她们泡茶来。然后门虚掩,人一坐,先端正态度听大叔骂自己,骂整个部门,“你们这个样子!你们居然这样对我!”她就报以“消消气”,顾左右而言他地略过事实,说着什么年轻小朋友不了解情况、沟通方式不好:“您别气啦!气坏了不值当啊胡师!”
好,这句话算是说对了,话题竟然真的被她扭转到“气坏了”这一点。大叔发脾气的重点变成了“我都这样了我还怕什么”,历数自己生了很多病,胃不好,还失眠,和老婆吵架,天天一把一把吃药,“活着还有什么劲儿!”
逗哏的客串捧哏,最喜欢找到话头,她一面是为了拖延时间,等待刚刚收到消息的另一位非常了解情况的同事开会归来、拿着工资条和这位大叔仔细掰扯他主张的钱发少了的问题,一面是真心关注一个仅仅是快要退休的大叔怎么开始一把一把地吃药——“怎么了您,胡师?怎么就一把一把吃药呢?”
听她的口气,那“一把一把”是欧美影视里中老年白人药物滥用时才有的可怖场景,“把”都不能算是合适的量词,其实是论勺。
大叔开始说自己的胃如何烧心,她用顺竿爬的话术、诚恳的语调和关切的眼神,说这可能是反流性胃炎,得赶紧看,不能乱吃药,不然没用不说,“食道烧坏了咋办!”大叔不知道接受到这忠告没,接着说自己失眠的事,说安眠药也是一把一把吃。她立刻摆出严肃表情,说该去就医就得就医,精神类药物不能随便吃,虽然心知大叔买的绝对不是处方药。
就是一个拖延时间,顺路安抚情绪,只要稳住,等到解释来了,就没事了。
大叔接着说自己如何和老婆吵架,她只能安抚,一起叹气。大叔说老婆嫌弃自己几十年不涨工资,原先觉得自己挣得多,现在嫌弃自己,这一次又觉得还不如之前多(其实少了多少呢?她事后看了看,不到三百),打牌回来就一直在骂自己……
说着大叔竟然掉眼泪了,她满屋找纸——这可真是没想到。她想了想这算不算是自己情绪安抚的成功?也许是吧,甚至是自己的亲和力的成功。只是看着一个一身横肉、满脸凶相的中年男子在一个年轻姑娘面前掉眼泪,她就算成功,也觉得心疼。
后来同事当然如她所说带着工资条来了,也发现了问题,现场给部门的负责人打了电话,解决了这因为谁都不知情所以漏算的绩效分数,大叔下个月就会拿到少了的钱——圆满解决,大叔走的时候是笑着的。她回到办公室,已经过去一个半小时,大家聊起来整件事来龙去脉,算是人力资源部门惯常有的八卦交流。说着说着不免说起其他的故事。有一直不肯进步蜗居一隅、结果现在需求消失岗位也面临消失的无奈故事(活像在北京看自行车车棚的大爷们),也有自己体弱儿子智障、母子相依为命结果母亲患癌后只好带着智障儿子一道自杀的凄惨故事——祁越记得,那是个区公证处打来的电话,找她们确定这位母亲在世上还有没有亲人可以继承她不算值钱的房产,否则就要充公了。
大家都在感叹活着的不易,都理解退休工资带来的差异和这种差异的历史根源,都可怜这些再简单不过、再普通不过的劳动者,但又真切地知道这样简单地出卖劳力很容易被社会淘汰。
不曾亲历但是听说过的滥发金钱与实物的疯狂时代,使得一群原本不该生活得这么随顺的人活得很滋润,意识不到对于他们来说是危机的变革的来临。当好时光过去,得到的一切都要还,一切都有代价,甚至日渐高昂,叫人支付不起。
从这一点来说,社会主义还是比当今的资本主义好些。英语国家爱讲的“社会支持”,说到底还是依靠社会主义的基层组织来得好些,比如自己那年去移交见过的社区。资本主义无序发展,把世界折磨成这样,简直是“百废待兴”,政府的二次分配作业做不完,事情那么多——
电话来了,催PPT,她又只好走进隔间,午饭让同事们带回来。
唉,希望这样的事——哪怕单纯是有人上门闹事——能少一点,让她过个愉快的周末,和章澈去喝个咖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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