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世界上,如果有一个人能永远让祁越发出“嘿嘿嘿”或者“嘎嘎嘎”之类的小屁孩才有的坏笑,那一定是孔怡。祁越时常会想,也许等两个人老到住养老院,也有可能在偷偷分享两根棒棒糖的时候发生一样的事:相视一笑,嘿嘿嘿嘿。
严格地讲,两人不是发小,因为首先不是一个幼儿园,其次虽然是一个小学,但不是一个班。命中注定的交集发生在初中,祁越至今都清楚记得那一刻,两个六年级刚毕业小孩站在一排充作公告栏的墙壁前,在A4纸上找自己的名字。那是个阳光灿烂的下午,记忆里一切都染上夕阳也似的金色,没有风,没有过于浪漫的风吹纸动沙沙响,只有两个小孩自己来看分班结果。找着找着,她先找到自己的名字,方方正正的宋体打印在格子里,然后看到下面一格的名字是“孔怡”。
不知怎么,那时候她看了旁边的人一眼,只有一个人,只有皮肤黝黑戴着眼镜的孔怡。
正如一切所谓传奇故事都不是一开始就是传奇那样,这个画面她也不是当时就记住的,而是在到了住校的寝室之后,她才发现,睡自己下铺的就是那天的黑皮女生,名字就是孔怡。
其实现在想想无非是排名的清单继续被用于排寝室,天经地义的方便。但她觉得特别有缘分,而且在几十年的交往中从来没觉得是清单的缘故,一定要认为是彼此的缘分。
又或者是因为,军训的时候两人还坐一桌吃饭,她不知怎么——实在不能理解为十二岁的小女孩就能被看出具有什么领导才干,至多是长得乖罢了——就被教官指定为那一桌的“桌长”。管的什么也忘了,总之变成了“桌长”。继而在军训的大寝室里,也不知道干什么来着,她清楚记得,是孔怡一边像个猴子一样抓着上下铺的床柱一边对大家提名,“你们忘了桌长啦?”
后来两个人的记忆就多了,就像开闸洪水一样止不住。住相近的大院,天天中午一起上学去,坐公交(狂奔),喝可乐(冰渣),食欲旺盛的时候一天吃的五顿饭里有两顿甚至三顿零食在一起吃(细想这是六顿饭诶!怎么吃的)。后来考上不同的高中,分开生活,那时候联系好像也不多,但从来也没觉得朋友走远了,也一起出去玩,分享彼此的伤悲(她爱过的不该爱的人和她冲突纠葛的家庭关系),后来一起补课——本来只是祁越去补习,不知怎么,是她还是她的父亲,提出不如叫上和作为爸爸发小的补习老师生活在一个区的孔怡一道去上课,于是两个人每周日都见面。
每周日,在楼道里,只有祁越知道,孔怡是在那个地方抄自己的作业。其实抄作业没价值,因为胡乱选择制造的错误并不会带来讲解错题之后应得的更有效率的理解。但是祁越好像没在乎过,当时不在乎,现在不在乎,帮朋友干点这种小事而已。那时候她也没有现在看待小孩的寡母课子一般的心,那时候对朋友的纵容至今依旧。那毕竟是她的好朋友,她可以放进“最好的朋友”名单的人。后来孔怡说什么“没有你我考不上大学”,她也不是很愿意接受,也从不认,她知道孔怡是聪明的,只是不那么专注上进。
后来当她知道在自己不怎么关注孔怡、留学海外的那些年里,孔怡过着收入有限消费大胆的日子、最后导致欠债。知道的那一刻两人在酒吧里,她问完欠了多少,又问孔怡爸妈是否知道,孔怡说当然不。她不消想就理解孔怡的选择——有些事情,爸妈都可以不告诉,但是要告诉她。
就像现在,假如出去玩,她爸妈问起同行何人,若是他人,自然要说“早点回家”,甚或还嫌弃孔怡的同伴两句;若说是“祁越”,孔怡的爸妈就没事人似的一边说一句“哦去吧”,一边继续打牌或者玩手机。
好朋友从来没有选择刻意陪伴,甚至可以说上大学的时候相隔千里,很多事情彼此也没有一起经历——一段焚心的爱和另一段焚心的爱,一个倾注了十年思念,另一个在寝室里一口气灌了半瓶威士忌然后抱着每一个室友嚎啕大哭——但是只要这个人在,共享的记忆就在,还因为过去都在,永远都可以保留当年的纯真,一起自驾旅游,说的话题哪怕都变化,依然可以为了简单的甚至发傻的笑话发出嘎嘎嘎嘎的笑声。
说真的两个人长这么大好像都没有太大变化,和小时候几乎一模一样。
有这样一个朋友,人可以永远年轻,随时返老还童。
如今很多事情都过去了,她对朋友本来也没有多少的怒其不争也没有了,她现在更有的是一种爱子女一般的心。孔怡爱怎么样就怎么样,那是她的生活,自己不是来指导孔怡怎么活她的人生的,自己是来和她分享快乐、共同承担痛苦的,只要大是大非没问题,不杀人放火,不变成邪恶的、纯粹坏的人,孔怡会永远是她的好朋友,最好的朋友。
由孔怡去做咯,全错又怎么样?
说起来有点近于爱情,像海绵宝宝与派大星,像谢霆锋陈奕迅。
她当然也见证了孔怡的几次恋爱,见过两三任孔怡的女友。她当然非常非常非常希望孔怡幸福,但说真的,她不太在乎孔怡找什么伴侣,她总觉得好朋友是要罔顾对方的伴侣是何人的,反正她们的爱“情比金坚”!
哪怕此刻,孔怡又在快下班的时候因为“无人收留吃饭”来找她约饭,她毫无脾气地一面说好一面问吃啥。她问得一如既往,孔怡答得一如既往,“不知道!”于是她一如既往用脏话问候孔怡,孔怡回嘴,骂她死鬼,于是两人又开始演起琼瑶来。无情无耻无理取闹,无厘头的对话怎么二十年了也不厌烦呢?
无论如何,她还是正常下班,下楼,找到那辆熟悉的越野车,上车问孔怡,吃啥?孔怡还是说不知道,两人商量一下,决定去某片饭馆多的热闹街区,去了再看。
“我们那个部长——”上桥,调头,进入主路,电子烟从孔怡的嘴里离开,烟雾和话语也就随之飘散。她一边看着马路上的其他车辆一边“嗯嗯”的应。不能说她有多喜欢孔怡的工作屁事,是这两个人在一起还说什么呢?她宁愿孔怡和她说的垃圾话,那样她也会非常开心。但如果不是,如果饭局结束还去喝了个酒,喝到半截孔怡还是低垂着眼睛说些苦恼,她就会知道,孔怡遇到麻烦了。
她愿意听,她只是觉得为朋友难过。现在她们都长大了,如果不是特别难受、无法处理的事情,孔怡不会和她说的。如果是别人,她会很认真地给对方建议。然而如果是孔怡,她知道孔怡会做自己愿意做的、能做的,她只需要共情孔怡。
朋友就应该这样,她总觉得,人出现就是情绪价值,一起骂人就是最好的分享。
过了三个红灯,孔怡还在控诉自己才干和道德都配不上位置的部长,“还拉着我们一起加班!好好的星期六从早上九点到晚上八点!”
“什么都没干?”她心想无非如此,刚才毕竟已经review了这人可以多无知、情商多低、得罪多少人。
“对啊!老子坐在那里玩了一天的手机!”
她笑,心里感叹人类的多样性、社会主义的发展、以及一个人可以狭小成什么样子,还有最常见的,孔怡所在的单位是怎样一个充满王八的小庙。
折腾一辈子也不算什么级别的地方,斗得倒是很凶,但因为能力太差,斗起来伎俩很差、看上去简直是好笑的。
孔怡骂了一阵脏话,地方到了,两人停好车,正准备奔向新开的披萨店,孔怡电话突然响了,“喂?”
她看一眼孔怡,从那种皱眉头里就知道不是爹就是妈。
听了一阵,孔怡就开始打断说话指责电话那头的人不关注自己的安全,一天到晚无底线冒险。她于是知道,这肯定是孔怡的父亲。
唉。
打完电话,两人已经快要走到店门口,孔怡挂断电话不再走动,“怎么了?”
“我真的是——我真是服了!”孔怡脸上满是沮丧,她的心里就去那是关心,随时准备说点什么,化解这种沮丧。既然准备一起做一辈子小孩,保留这一块原地给对方,那么就要随时让对方知道,这都不是事儿,让对方心里那个小孩安安心心地止住眼泪。
“我爹!!这才几点!!就喝多了,还想开着车回来!现在人在西林收费站出去那边——”
“喝酒了就别开车了啊!”她心说这个利害关系这位老公职人员应该还是知道的。
“是啊,他知道啊,他给我打电话是喝多了哼哼唧唧,哼哼唧唧完了还不是让我去接他!!”
她笑起来,“现在?”孔怡不答,表达自己对老爹幼稚行为的憎恨、坚决不放她鸽子,“这太不地道了!”
她总会想,其实孔怡何尝不想做个满怀安全感的小孩呢,可惜总有七七八八的压力逼着这个小孩长大。
那就我来做她的支撑!
“好好好,这样嘛,”孔怡犹在骂骂咧咧,她拉着她的派大星的肩膀,“我们往西林那边开,去吃那边万象汇的牛排,快快吃完,你去接你爹,我去逛超市,刚刚好,你今晚要和我倒的话路上就说,好不好?不然我开车?”
等到孔怡离去,而她在万象汇的超市里自己闲逛的时候,她不由得想,要是自己有女朋友,也会这样吗?会是肯定会,也许更柔和呢?也许——
她摇摇头,驱散种种幻想,觉得自己到底是有些爱做梦,有些事情什么都还没有,就开始幻想,到时候先陷落,只好输个彻底。
可是,如果宠爱朋友到“全错又如何”,对于自己,真正的爱情满盘皆输又如何呢?爱难道有输赢?有输赢的是爱情吗?
如果这就是生命带给你的,何不勇敢地去接住呢?
活着嘛。
她从货架上拿起一盒茶包扔进购物车,因为戴着耳机,什么都没有注意到。比如,后面有人打量着她,看了很久却没有出声。最后结账还有意和她避开了。
她后来知道的时候,是章澈躺在她旁边靠着她肩膀说的,说完,问她怎么想。她没怎么想,只是笑笑,对那一刻的章澈说,我觉得那画面很好。
章澈笑着问,很好?
她点头,很好。
在看见祁越的那一刻,章澈忽然听不到周围的喧嚣了。她在附近谈完客户,忽然想起来万象汇的Ole是蛮好的超市,也不知道是被谁“传染”,准备来采购点好东西,过个美好周末。
指天发誓,她不是有心尾随的,她真的只是偶遇。只是一偶遇,就不能停下尾随了。她从摆满酸奶和奶酪的冰柜走过,眼角余光瞟见熟悉身影,不太相信地跟过去一看,竟然真是祁越。普通的衬衣T恤牛仔裤,简直像是人住附近下楼买菜。她正犹豫要不要打声招呼,就看见祁越一侧身伸手去拿货架上的关庙面。连忙往后撤的瞬间,她看见祁越耳朵上的耳机。
灰色,磨砂,反光,锃亮的森海赛尔,降噪很好的那一款。她听不到祁越耳机里在放什么音乐,却忽然感觉到祁越周身那种安宁的氛围。超市里放着近些年来旋律江河日下歌词更是口水至极的欧美R&B,算不上吵闹,但也不好听。不知道祁越的耳机里放的是什么?也许是什么是枝裕和的电影里会有的柔和配乐,因为她看此刻祁越,就像看是枝裕和的电影。
不疾不徐,“步履不停”。
她忘了自己也是来逛超市买东西,于不知不觉的顷刻间变成了一个跟踪痴汉——如果真有这般柔美文秀的痴汉的话。
跟随着祁越的脚步,从干面的区域开始,她一路走过速食面(停下来看的应该是螺蛳粉,螺霸王的好吃啊)、软饮料(看的是无糖的大麦茶,好像有点惊讶的表情,这么大的包装自己也没见过)、咖啡茶叶(大概因为太喜欢喝咖啡和茶,相当了解,眼里全是高傲的检查的神气)和饼干(和咖啡最搭的那种)、又绕回奶酪火腿(只是看看,拿起羊奶酪的时候表情实在很微妙)和生鲜蔬菜,往下是中式烹调的调料(认真看了看汤料,不过好像不想买)以及放满无人问津的澳洲牛排的冷柜(摇了摇头)。祁越一路走,每一个转弯都没有迟疑,虽然时不时停下在货架上挑挑拣拣,但似乎并没有特意要买什么,无非基于对这家Ole的了解而自如地安排着线路。
酒店管理,吃喝玩乐系。上次在咖啡店祁越这样说。
她一笑。
也是,学这个,干这个,也许天然也喜欢这个,合该她了解布局,享受这种生活。
她在后面跟着,看着祁越买了一盒川宁的茶包,买了一包味增,打折的牛肉(她跟在后面看了一眼,发现真是好划算!!),最后从生鲜一路直走到酒水,认认真真打量了好几瓶威士忌,与其说是选购更像是欣赏,然后一个调头——她赶紧躲在高高的智利葡萄酒酒架后面——去自助结账了。
她站在酒水区,看着祁越一手拎着小塑料袋,一手划着手机像是在切歌,摇摇晃晃看上去心情很好的样子,走上电梯,消失在自己视野里。
她最后只是买了三明治回家吃,因为懒得做饭。然而等到在餐桌边吃完,自己的思绪,似乎还停留在超市里,或者说,停留在祁越的身影上。
论这一点,她就比别人强:不想为什么,只承认既定事实,自己看祁越,感觉竟与他人大大不同。
然而她也没多想,思绪浅尝辄指,停留此处,停留在“有”,停留在偶尔从回忆里捕捉那十几分钟的享受,停留在吃完蛋糕轻嗅手指上的芬芳。
要等到好几天之后,一个秋风徐徐气味干爽的夜晚,她趁着天气好整理衣服预备换季,在风衣内袋里发现一条久远之前一位前任送的丝巾,才想起这个忽然消失的线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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