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可就多了。”
这几个字一出口,好像有了回答。虽然回不回答有什么区别呢?答案一早是有的,唐蕾夫妇二人选什么什么就是回答,直到或许有的某一天两个人决定彻底分开。
但她还是想和祁越说,不是因为谈资,至少不止是。她想和祁越倾诉这一切,觉得也许告诉了祁越会听到些别的不同的说法,有点像盲目的炼金术士,自己没有清晰的配方,但有一腔热忱,对锅里会炼制出来的东西充满了期待。
她和祁越说唐蕾当年是如何认识那位男士,事实如此,当年嫁给对方绝对有创业热忱的加成,然后就此就绕过婚姻与爱情,说一开始创业的时候遇到的是融资困难、男士一度想要all in,但还是保持住理智,缩减规模,形势不好不亏不赚出来,换一个赛道又开始,
“以为换赛道就可以解决问题?”祁越从咖啡杯沿上望过来。
她说是啊,心里觉得这话和唐蕾骂的真像,继续说后来怎么一个进入陌生行业还是按照原有方式操作,结果人少了事多了资源少了方式错了,种种结合在一起,这次又失败了。“但是失败的时候,骆驼稻草是没钱,至少是被他太太控制的不准投入那么多,所以他就一直非要觉得不是别的错,是钱的问题,是融资困难,不是他的管理问题,于是周而复始地又进入下一个行业开始,还是一样,一样的套路,一样的开始和失败,原先跟着他的人都走了,觉得这样不是个事,他自己还不觉得……”
说着说着她都觉得可笑起来,原来简化一下,根本是西西弗斯。问题是对方不觉得自己徒劳、不觉得自己没进步,只是选错了石头,只是——
“你朋友的这位,先生,是不是觉得,”祁越放下咖啡杯,饶有兴趣地轻轻搓着手掌,眼睛却认认真真地望着她,“都是别人的错,不是自己的错,自己永远没有错?”
这答案很残酷,她不敢马上说是或者否。祁越也没有追问,笑笑道:“不过商业世界,自打有了互联网,抛开它自己当年的泡沫不说,许多事情在技术的加持之下进步是快了,生命周期也就变短了,方生方死的。都不说别的行业,就说我们这行。疫情期间,一家开始拯救餐饮,外卖打包用很好的盒子,出名了——出名不见得火,这几年赔本赚吆喝的事情很多地方也没少做——立刻有人抄,立刻家家做,很快就从行业的先进做法变成了行业的一般做法。又比如说,疫情期间,搞抖音直播,渐渐直播就多了,疫情过去了还在使劲儿直播,也不是说一定不对,但是显然也已经过了大家全部去抢下沉市场的时候,下沉市场能挣多少钱啊?一家发庸俗视频,在大堂跳舞、跳什么科目三的,结果家家都去,也不在乎自己的大堂合适不合适、品牌什么定位——”
祁越一边说,她一边回想了一下自己的记忆里有的那些所谓“劲舞”的样子,又想象了一下在调高七八米、悬挂水晶灯的华丽酒店大堂里穿着西装的人跳舞的样子,呃啊……
“所以我现在觉得,很多事情压根构不成所谓‘赛道’,大家一窝蜂上的叫烂大街,叫看热闹。互联网形成产业之后,从业者自己也好,媒体也罢,喜欢造新名词或者把名词赋予新意涵,这样就显得自己是独创,以为自己是盘古了!然后就有人服膺这个新宗教,其实呢?宗教不宗教异端不异端,根本是一种幻觉。还不如北欧传统什么五旬节烧巨型稻草人,至少那个稻草人是真的。商业的逻辑不就是‘需求‘和‘复购’,此外有什么?没有,说有其他都是在自欺欺人。”
章澈听得愉快,内心里也感谢祁越替自己骂人。
“不过说到这——”
“嗯?”她既捕捉到祁越迅速地瞟了自己一眼,快速打量了自己的神色,也捕捉到对方言语里的转换。
“创业者的性格缺点会在创业的时候很快爆发。我有个很好的朋友,她在那家公司的老板就是这样。说起来还是技术初创咧,规模也小,年年领着小微的补助。本来一切好好的,老板就是要折腾。一会儿要增加这么小的企业根本不需要的管理制度,觉得好像一切都是内控的问题,不是他自己的决策问题,一会儿又觉得转不下去了,只是凭感觉觉得公司倒了,既不分析现有的资金周转,也不考虑未来的营收怎么扩大,简直是ST还没戴上呢就要退市——”
她几乎笑出声来,逗得祁越也笑了,“我朋友跟我吐槽了两三年了,我们现在朋友圈子里公认的一点,就是一切问题都是她老板的问题,整个企业的其他地方,都没问题。哪怕算上是我朋友会有偏颇的视角,也是这个结论!”
她笑,祁越也笑,前后端起咖啡,还剩一半,幸好天气不冷,咖啡尚温热。她单口相声听得愉快,先放下咖啡杯时,思维依然活泛,直接问道,“男的?”
“那是!很多男人都是事儿妈!”
就此,话题彻底走向吐槽男人,祁越吐槽周围同事,她吐槽那些合伙人,谁也停不下来,互相插话,互相打断,互相发出“真的真的”“就是就是”之类的赞许,甚至中途抓住服务生为彼此又点了一杯别的,只为了治疗口渴,完全忘记了周围与时间,只是投入地往篝火里增加柴火,没完没了。
也不知道过了多久,突然不知哪里来的一只大狗,从祁越的背后发出一声相当有震慑力的狗叫,让双方的微微有些停滞的话头同时被打断,两人都望过去,又一道收回视线,如梦初醒地望着彼此。
都想问对方想说什么、想怎么样,结果异口同声:
“你打算——”
然后立刻礼貌地改为,
“你先说——”
这就是她们相识以来第一次扮演笨蛋情侣了。
两人各自笑笑,章澈问祁越后面有没有安排,祁越说啥事都没有,“今天出来本来没有带脑子的。”
章澈听了竟然捂着嘴咯咯笑起来,祁越见了不解,“笑什么啊。”
“笑你的说法。”其实也不知道触碰到自己的什么笑点,就是止不住地觉得好笑,好像祁越这种人怎么会不带脑子出来呢?好吧就算是她自嘲——
“哦——我还是很庆幸自己没有带脑子的。”
她报以玩笑但诧异的目光。
“不然找不到你,目的性就太强了,自我沉浸。”
这话似甜非甜的,她有点不知道应该怎么接,何况往下干什么去?两个人总不能一直在这里喝咖啡,心脏也受不了啊。
“诶,对了,你想不想——”
“什么?”
有时候反思当时的动作,感觉自己和一只受到召唤的兴奋小狗别无二致。
“去看狗。”
“看狗?”
这就还真的有点狗。
然而远在她表现出一丝一毫的倾向之前,真正像大狗的祁越立刻凑上来,“今天天气也好,蓝天白云的,我们去在大自然里奔跑的狗吧!超可爱的!”
三十分钟后等章澈真的出现在公园远离人流曲径通幽的山谷里、而山谷里都是放开绳子撒欢奔跑的大狗们时,她的脸上也挂着笑。祁越犹在一旁说着什么“好多狗但是没有伯恩山真可惜”,她没有回应,她觉得已经很好了,看着往常被牵得紧紧的甚至还戴嘴笼的大狗们伸着舌头释放自己、与同类自由交友尽兴玩耍,她几乎感受到一种自由。
人养宠物,本质上如看子女,子女自由奔放,为父母者除了歆羡之外,还会别有一种欣慰,自己束缚而见毛孩子自由、如自己苦了一辈子而见子女自由挥洒。
一只难得不是“人好狗坏”的金毛几乎是笑着被一只黑白配色的哈士奇追着跑了过来,哈士奇像傻小子,伸着舌头,而金毛笑着,像邻家只比臭小子聪明一点点的姑娘——她也不知道是不是就是这个搭配,说不定性别是反过来的,只望着两只狗向她跑来、从她的左侧蹭过她的大腿,她几乎不由自主地俯下去伸出手,让两只大狗柔顺的毛从自己掌心掠过,然后再望着它们离去,再顺着它们看见一只澳牧躺在地上开心地翻着肚皮、一只不够严肃的边牧在一旁闻、而一只显然调皮的柴犬在一边轻吠了一声就做出邀请玩耍的姿势,三只狗立刻按照智商的次序前后跑远。
也不知道主人在哪里。她四下打量,似乎人们都无所谓,只要它们自己玩耍。只要没有任何一只狗发出惨叫,主人和父母一样,三两相聚,聊天放松。
转过身来,祁越半蹲在地上,正在揉一只秋田的脸。
“好方啊。”她说。
“方吧?”祁越说,两手虎口一框,更方了,“天生的!强生的!”
她笑,祁越也笑,秋田应该没有听懂,显得愁眉苦脸。
“它怎么不和其他的狗玩呀?”见那只秋田蹲在原地,落落寡欢的样子,她问。祁越也没撒手,继续抱着狗脸问,“对啊,你为啥不和其他的狗狗玩呀?不许这样高冷哦!”
正好远处传来一声喊,听上去好像在叫“面包”,秋田应声离去。她看着狗去的方向、主人那拍拍头的样子与对内向小孩说话无异,对祁越道:“你和人家说话,好像人家是小笨蛋似的。”
“是么?”祁越轻轻拍手,“我有个大学同学在深圳,养了一只柴犬,有一次去她家,和她儿子讲话,就是这种调调,她就说,‘不准你用和弱智讲话的口气和我儿子讲话’!”言毕两人都是笑,“其实很多狗的性格都独立,不大理陌生人,尤其是秋田。不理狗就比较少见,虽然理狗也分情况,有的狗心目中不是没有坏人也没有好狗的吗——不过,今天这只秋田,实在是很不开心,愈发显得脸方,可爱!!”
祁越说“可爱”二字的口气,每个音调都透露着那种自己很可爱、还喜欢其他的可爱的可爱。
她望着祁越,“常来这儿?”
“不算。”祁越对她笑笑,又抬眼去看山谷的天高云淡,“天气好就来。看天,看云,看狗,不看手机。”
远处又传来一声气急败坏的“小蛋糕”,结果一看叫的是一只柴犬——在这里算是小的——正在追着另外一只巴哥,吓得人家猪叫连连。主人一边拎胸背带一边追上去,赶到面前抓起狗抽了两下就死死抱在怀里,“以后你再也不要想来玩了!”
而东瀛犟种挣扎,而小受主人叫喊,而众人哈哈大笑。祁越说走走吧,就这样迎着山风和阳光,身边绕着狗,走了好久。她忘记去问祁越这么喜欢小动物自己养了吗,等来到门口要离开时,正想问,祁越正想说要不要去吃个饭,不合时宜的电话想起来,CEO,有急事,快开会,她只好说回家。
“住哪儿,我送你?”
“不用。”群狗之中祁越当然是个人,回到人堆里,大眼睛又真的很像纯真的大狗,“唉,还想和你吃个晚饭来着。”
祁越笑了,“来日方长。”
等到她上车,离开,在后视镜里,她看着祁越站在原地目送她。在后视镜里,也看得见她根本不想拿起手机看CEO发来的消息,只想看祁越站在那里的身影。
下次如果可以,下次还有这样美好的巧合,她想送章澈回去,而不是再一次伫立原地目送——目送的距离和时间太短了。
祁越坐在客厅里,一早离开时同样的位置,眼望着夕阳,手里轻轻转动着威士忌酒杯。有的日子是过得像喝了威士忌之后的微醺一样愉快,有的则是像威士忌本身一样芬芳。喝波摩看心情,15和18都不错,以前不知是为什么,有一次在北京与故友长夜饮酒,她从18里喝出一种草木的香气,要不是颜色依旧,几乎怀疑是金酒。于是那个初春料峭的夜晚染上了草木的芬芳。而此刻黄昏,波摩18里烟熏的香气轻轻荡漾在杯口,和今天一样。
琥珀色是明显的,肉眼可见,天高云淡也是明显的,笼罩四野。而风吹在皮肤上的感觉,就像那种似有若无的愉悦一样,弥散于杯口,飘忽于心灵,存在又看不见,只能凭借感觉在无色的空气里去碰。
喜欢吗?喜欢呀。喜欢又抓不住,这样的东西会让人倍加喜欢。与之相比,只有曾短暂得到继而猝然失去——
章澈在停车场本来一路沉默,她以为是遇到什么工作上的问题所以低落,没想到走到一半章澈忽然出声问她,活像猛然想起生怕遗漏一样,问她这么喜欢小动物,自己养了吗?她说没有。章澈有点讶异,问她为什么。
对啊,为什么?她自己也想知道为什么。是从什么时候开始,觉得自己的生活不需要任何改变、就应该如此稳定的正好的?她忘记了。
确定一个从物质上觉得自己刚刚好的时间点很容易,查银行账户啊。但那不完全是心理上思想上觉得一切正好的时间点。首先从金钱财富上她固然满意于现有,当然也十万分地欢迎更多,现在身家还不够她去放弃目前的工作,没有自由自在的资本,至少再加一个零,她会仔细考虑。其次,她觉得正好并不只是因为钱。让她觉得正好的永远是一种整体的恰好,此处的不完满,在别处的超预期中得到满足,又或者是一种类似于微积分的做法,对生命的追求散佚在生活的角落里,最后累加起来,即便没有一个是1,最后得到的效果也大于1。
曾经她是这样觉得的,直到这两年。
自己其实是寂寞的,养猫养狗其实整好,但是用毛孩子解决寂寞好像也有错误之处——她总这么觉得,甚至潜意识里觉得寂寞这种天然状态如果不能用恰当方式来缓解就会具有更大的道德风险、而假托一切外物去应对寂寞,无非都是饮鸩止渴。不能这样。
她一边觉得寂寞,一边觉得不该用一切短平快的方式解决寂寞,真正的方式呢?挑剔地不曾找到,于是沉湎原先的生活,渐渐觉得微积分的完满也有积分不到位的时候,加上对职业对事业的倦怠,原有的结构逐渐松动起来、摇晃起来,吱呀作响。
有点像一个人住老房子,楼梯叽叽嘎嘎,风吹吱呀作响,惯了也就听不见,如同静流之水。到底深不深,只有自己知道。
她用手指托起酒杯,对着夕阳,欣赏瑰丽的沉淀。
要有机缘才能喝到好酒,因为有特定的人于是酒都变得好喝。
要有机缘才能遇到巧合,因为是特定的人于是时光变得美丽。
也许,也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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