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灵然立于一座孤高的岗亭之上,凭栏远眺。
脚下云海翻涌,金色落日半沉其间,将云絮染红。
风声呼啸,卷起她的衣袂,猎猎作响。
她眯眼探寻,想知道郜溪去了哪儿。
云海边缘泛起墨色涟漪,定睛看去,那并非云影,而是无数条鳞片反射着幽光的巨蛇,正从四面八方的虚空中涌出。
它们无声地游弋,朝着孤悬的岗亭蔓延而来。
岗亭在蛇群的撞击下开始摇晃,谢灵然紧紧抓住栏杆,摇摇欲坠。
最先探上亭台的蛇头,大如斗笠,猩红信子嘶嘶作响,竖瞳闪烁。紧接着是第二条,第三条……
它们将她团团围住,那些缠绕的蛇身开始融合,岗亭本身竟活了过来!
石砖缝隙里渗出黑液,整个建筑在眨眼间化作了一头拥有无数触角的怪物。
她所站立之处,不过是这怪物躯体上一个微不足道的凸起。
一只触手从怪物主体上伸出,缓缓昂起,逼近她的面门。
谢灵然想后退,想反抗,却丝毫动弹不得。
只能眼睁睁看着那触手越来越近,灵活轻易地撬开了她紧闭的牙关。
尖端探入她的口中,向着喉咙深处钻去。
胃里一阵恶心,她哇的一声吐了出来,人也醒了过来。
屋内烛火摇曳,映照着郜溪消瘦的面庞。
“是野蕈的毒,”郜溪收回探入谢灵然口中催吐的手指,“我去找了解药来。”
谢灵然抓住她的手腕,让她不要离开。
“我梦见……”
她喘息着,梦境的可怖细节被她一一讲述。
“……就是这样,”谢灵然紧紧攥着被角。
她抬眼望向沉默的郜溪,烛光下,郜溪脸上瘾毒反复折磨留下的印记让谢灵然心中一痛。
她反手握住郜溪微凉的手,语气里满是疼惜与后怕:“那片刻的侵扰已让我兢惧至此。阿溪,你毒发之时,日日陷于那般幻梦苦痛,又该如何煎熬……”
郜溪任由她握着,另一只垂在身侧的手却悄然握紧。
谢灵然的梦,字字句句都敲打在她心上。
她比任何人都清楚沉溺于幻梦的恐怖与无助,那是能将人尊严和意志都碾碎的泥沼。
她自己身陷囹圄,中毒已深,前途未卜,或许终将在这瘾毒的折磨下腐朽。
但谢灵然不同。
她是君王,是中原的希望。
她的天地应该在宏伟的庙堂,在万民的拥戴之中,而不是在这敌国的荒僻角落,陪着一个被毒瘾缠身的将军,虚耗光阴,甚至要面对如梦中那般无孔不入的险恶。
谢灵然肩上的担子太重,朝中局势波谲云诡,不知多少双眼睛正盯着那空悬的龙椅。
她每多滞留一日,便多一分的危险,多一分的变数。
自己怎能因贪恋这片刻的温暖与守护,就让她也一同沉沦?
郜溪抬起眼,深深凝视着面前这个惊魂未定的少女,将她眼底的担忧与恐惧尽收心底。
她擦了擦谢灵然嘴边黄水,轻轻回握她的手,片刻后缓缓抽离,做出了决定。
“没事了,梦而已。你刚吐过,喝点热水,再休息会儿。”
待在后山的日子快一个月了。
夜里,郜溪进入偏房,没有传来拉动椅子的声音,只是来回踱步。
谢灵然端着茶歇,听着里面的脚步声乱了,知道她此刻心情烦躁,也静静地伫立在门口。
半晌,终于听到房内人坐了下来,她便推门而入。
“阿溪,吃点东西吧。”
郜溪突然温柔地笑了:“灵然,这些日子你陪着我,我很满足。”
那笑容背后藏了什么,当时的谢灵然没有读懂。
山河辽阔,宫墙深远。
她们之间隔着的,已不仅仅是千山万水。一份感情未来是重逢,是遥遥相守,都抵不过一个国家失去它的君主。
谢灵然精通药理,往饮食中下蒙汗药会被察觉,所以在半夜温存后,郜溪便轻点了短眠穴,让她陷入昏睡。
郜溪抬起谢灵然的左手,那手上所戴的手镯与自己颈间的狼牙项链轻轻一碰,发出清脆叩击声。
时间凝固,仿佛整个人生都在此刻。
今晨,沈渺渺对刚赶到北狄、前来接应她们的沈小海交代一切。
沈小海看着阿姐被折磨得形销骨立,红了眼眶。
“带她回去。”郜溪平静得可怕,“告诉她,是我选择留下解毒。告诉她,若我回去,看到的不是朝纲稳固、民无饥寒,我绝不原谅她。”
沈小海哽咽着点头。
郜溪又看向昏睡的谢灵然,俯下身,轻轻吻了吻她干裂的嘴唇。
抬起脸,清泪流至唇边。
她尝到泪水咸涩,命运也是苦的。
“带她回去吧。”她道,“等我回来。或者……忘了我。”
离开前,沈渺渺将郜溪失控状态砸碎、又被她悄悄收起的一节剑穗,放在谢灵然掌心。
谢灵然醒来时,已在中原境内,北疆的一个驿站。
掌心那节剑穗是郜溪出征前,她亲自挑选,挂到黑金长剑的剑柄上的。
她什么都不必问,聪慧如她,醒来看见的只有沈渺渺和沈小海,以及熟悉的中原面孔时,就知道发生了什么。
见谢灵然情绪并无太大波动,沈小海松了口气。
“那就这么定了。沈渺渺,你保护好陛下,我先回去看孩子了。”
说罢,他翻身上马,英姿飒爽地绝尘而去。
谢灵然看着沈渺渺,沈渺渺看着地上的蚂蚁,气氛一时有些微妙。
“那么,陛下,咱们回宫?”沈渺渺挤出一个难看的笑容。
回宫路上,谢灵然察觉到沈渺渺的异常安静。
她温和地问道:“你怎么了?”
沈渺渺回神:“没、没有!就是在想,陛下真是宽宏大量,我那样对您,您都不计较...”
谢灵然笑了笑:“你家将军信你,我自然信你。”
这话不知触动沈渺渺哪根神经,她突然低下头,声音闷闷的:“将军就是太容易相信别人了。”
谢灵然正想细问,马车突地颠簸了一下,打断了对话。
“陛下,小心。”
她扶住谢灵然,暗暗懊悔之前给沈小海喂迷情药的事,现在孩子、以及那个隐隐约约的谢兰儿,她们俩的重要性也排在自己前面了。
谢灵然全然不知渺渺所想,此刻也无暇去猜她的少女心事,舟车劳顿,她阖上了眼睛。
停留在郜溪身边的时间短暂得如同偷来。
她在她“称病”的消息泄露前被送离北狄。
返回京城的路,比去时更加漫长沉重。
抚摩着自己的那只狼牙手镯,谢灵然仿佛能感受到远方那女子与命运抗争的脉搏。
*
半年后。
北狄王庭旁,临时辟出的静养院内。
郜溪刚刚熬过又一次生不如死的发作,浑身虚脱,嘴唇被自己咬得鲜血淋漓。
她看着铜镜中那个形销骨立、眼神浑浊的自己,自我厌弃感涌上心头。
她的手,无意识地摸向枕边佩剑。
那柄伴随她征战西戎、饮血无数的名剑“出灵”。
剑柄冰凉,让她清醒。
死了,就一了百了,不必再受这无休止的折磨,不必再让谢灵然看到自己如此不堪的模样……
就在她的手指即将收紧时,门外传来脚步声和信使高呼:“陛下急信!将军,是陛下的亲笔信!”
郜溪的手一颤。
她将剑推回枕下,哑声道:“进来。”
信使呈上信件。
谢灵然的字迹依旧清隽,只有五个字:“若弃我而去,我绝不独活。”
郜溪看着信纸,眼眶发热,心中那点刚刚升起的灰暗念头转瞬消失殆尽。
她提笔回信,虽虚弱但字迹努力维持平稳:
“陛下勿忧。此毒虽烈,犹不及战场刀锋。臣既承诺必归,便不会食言。至于出灵……”
“出灵”是谢灵然命工匠连夜给她打造的黑金长剑。
她顿了顿,写下最后一句,“臣之剑,锋刃只向敌寇,绝不加于己身。待臣涤净此身污浊,必持此剑,再为陛下守疆拓土。”
也许是觉得过于生疏,纸张被撕碎,她重新拿出一张新的信笺纸。
笔锋陡然变得锐利,仿佛凝聚她残存的所有意志,又写了一封,只有寥寥数字。
“灵然,你给我的剑,只用来杀敌,绝不对着自己。”
信使带着回信匆匆离去。
郜溪慢慢躺回床上,透过窗子望着北狄苍茫的天空。
解药醒神草无法离开北狄特有土壤。
意味着毒瘾无法被根治,只能遏制。
她还要在这里被困多久呢?
在又一次从地狱般的折磨中挣扎出来后,她将狼牙项链攥紧,直到棱角刺痛皮肉。
提醒她曾经的守护、背负的责任,以及远方那个等待她归去的人。
眼中疯狂渐渐褪去,只余一种近乎绝望的清醒和坚韧。
她必须活下去。
为了自己,为了那个在紫禁城里,替她扛起天下,并且需要她活着作为遥远支撑的人。
*
谢灵然重新穿上龙袍,坐回龙椅,依旧是那个冷静睿智的女帝,处理政务,推行新政,仿佛从未离开。
只有贴身婢女兰儿知道,陛下深夜批阅奏折时,会时常望着北方出神,笔尖久久未落。
五年。
中原在谢灵然和一众忠臣的治理下,逐渐从动荡中恢复,河清海晏,时和岁丰。
女兵营已成规模,在几次平乱中表现出色。
耘朝已然一派国泰民安景象。
谢灵然温和而坚决,任何对百姓有益之事,决不退缩。
从依赖她人,到无人可依赖,再到自己就是那棵给她人荫庇的大树。
京城皇宫深处,谢灵然批阅完最后一本奏折,屏退左右。
她走到窗前,望着北方夜空稀疏的星辰。
袖中,狼牙手镯微凉。
遥远的官道上,一辆不起眼的青篷马车,正碾着月色,孤独坚定地向京城方向驶来。
车帘偶尔被风吹起,露出一张平静而带着风霜痕迹的侧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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