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虚无并非黑暗，黑暗尚可感知边界，尚可孕育光影。这虚无，是连“存在”本身都在被抹除的绝对之境。灵识如断线风筝，向着无底深渊飘坠，感知不到身躯，感知不到仙石，连那佛光灼伤的隐痛都消失了，仿佛我从未存在过。
这就是……终点么？
在意识即将彻底消融于“空”的刹那，一点极其微弱的、几乎要被遗忘的悸动，自灵识最深处，那与生俱来、源自混沌的烙印中，挣扎着闪烁了一下。
不是他的气息，不是仙石的温润，而是……更古老、更本源的东西。是那块孕育了他的顽石，在开天辟地之初，与我这株伴生小草共同吸纳的第一缕鸿蒙紫气，共同聆听的第一次大道纶音！
这丝悸动，微弱如蜉蝣试图撼树，却在绝对的“无”中，撕开了一道微不足道的裂隙。
“……”
没有声音，没有景象。
但一股磅礴到无法形容、冰冷到冻结时空的意志，如同沉睡的亘古巨兽，被这丝不该存在于“空”中的“有”所惊动，缓缓“醒”来。
那不是攻击，不是碾压，而是一种纯粹的、带着审视意味的“注视”。
在这“注视”下，我感觉自己比尘埃更渺小，比朝露更短暂。所有的挣扎，所有的坚持，五百年的陪伴，灵山下的别离，水帘洞的孤寂……在这意志面前，都显得如此可笑，毫无意义。
它即是“空”，即是“终”。
它“看”着我，如同看着一个不该存在的错误，一个需要被彻底修正的bug。
修正……即是彻底的抹除。
连轮回的机会都不会有。
就在那冰冷的意志即将落下，将我连同最后那点混沌烙印一同化为乌有的瞬间——
一道光。
不是佛光，不是金光，甚至不是任何已知意义上的光。
那是一道……凝练到极致，纯粹到极致的“存在”本身！
它自那虚无的深处，逆着“空”的洪流，悍然斩来！
速度快过了思维，利过了开天斧刃！
它所过之处，那正在抹除一切的“空”，竟被硬生生斩开，撕裂，逼退！不是毁灭，而是……一种蛮横到不讲道理的“定义”——此處，应有“在”！
光芒敛去。
一道身影，挡在了我那即将湮灭的灵识之前。
金色的毛发依旧耀眼，锁子黄金甲却不再是佛前的庄严宝相，而是带着历经无数血火厮杀磨砺出的战痕与煞气。凤翅紫金冠下，那双金瞳，不再是五行山下被磨去棱角的沉黯，也不是灵山上被佛光笼罩的平和，而是……而是最初最初，从石头里蹦出来时，那份睥睨天地、无法无天的桀骜与狂放！
齐天大圣，孙悟空！
不，不是斗战胜佛。
是他！是那个会小心翼翼把我捧在掌心，会龇牙咧嘴被我抽叶子，会在五行山下与我无声相伴，会在西行路上别扭地护着一块“绊脚石”的……泼猴！
他手中没有金箍棒，只是站在那里，周身自然散发出的“存在”之力，便如同最坚固的壁垒，将那股抹杀一切的“空”死死抵住！
“……”
他没有回头看我，只是面对着那无边无际的、代表着终结的虚无，咧开嘴，露出那标志性的、带着三分痞气七分嚣张的笑容。
“想动俺老孙的草？”
声音不大，却清晰地回荡在这概念层面的战场，带着金石交击般的铿锵。
“问过俺老孙这根‘搅屎棍’没有！”
话音未落，他周身光芒再起，不再是抵挡，而是主动向着那冰冷的虚无意志，发起了冲锋！
没有神通变化，没有棒法招式。
只有最纯粹、最野蛮的“存在”本身，撞向了那代表“终结”的绝对之“空”！
轰——！！！
无法形容的巨响，并非声音，而是存在与虚无碰撞产生的、席卷一切概念的风暴！
我的灵识在这风暴中被疯狂撕扯，那被他护在身后的微弱存在感，却也因此而变得无比清晰，无比坚定！
我看不清战况，只能感觉到他那灼热如烈阳的“存在”之力，在与那冰冷死寂的“空”进行着最惨烈、最本源的厮杀。每一次碰撞，都仿佛有万千世界在生灭，有无尽时空在哀鸣。
他是在……为了我，与这天地最终的归宿为敌？
为什么？
他不是已成佛了么？不是应该无情无欲，寂灭永恒了么？
混乱的思绪中，只有他冲锋前那回头一瞥，深深烙印在灵识里。那眼神，复杂得让我心碎。有无奈，有决绝，有看到我尚未完全湮灭的一丝庆幸，更有……一种仿佛跨越了万古轮回的疲惫与守护。
不知过了多久，那席卷一切的碰撞风暴，渐渐平息。
冰冷的虚无意志，如潮水般退去，虽然依旧充斥四周，虎视眈眈，却不再试图抹杀我这個“错误”。
他身影重新凝聚，依旧挡在我前方，背对着我。金色的战甲上，竟出现了几道细微的、如同瓷器开裂般的痕迹，里面没有血肉，只有更加炽盛的光芒在流转。
他缓缓转过身。
脸上那嚣张的笑容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我从未见过的、极致的平静，甚至……带着一丝释然。
他看着我这点微弱得随时会熄灭的灵识，看了很久。
然后，他伸出手指——不再是毛茸茸的猴爪，而是带着玉石般光泽、却又蕴含着崩天裂地力量的手指——极其轻柔地，虚虚点向我的灵识核心。
没有言语。
一股温暖、浑厚、带着他全部生命印记与大道感悟的本源力量，如同决堤的江河，涌入我即将枯竭的灵体。
这不是疗伤，也不是滋养。
这是……馈赠。是传承。是托付。
在这股力量的灌注下，佛光留下的伤痕在飞速愈合，溃散的灵体在重新凝聚，甚至比以往任何时候都要强大、凝实！那停滞了不知多少年的化形关卡，在此刻轰然洞开！
青光大盛！
不再是虚影，不再是微光。
一道清晰的、穿着如水青衫的少女身形，自仙石碎块上缓缓站起，黑发如瀑，眸若点漆，容颜竟与灵识深处那模糊的影像一般无二。
我……化形成功了。
真正地，站在了这里。
然而，我还来不及感受这新生的喜悦，就惊恐地看到，随着他将那本源力量渡给我，他的身影，开始变得透明，变得稀薄！
“不——！”我失声喊道，伸手想去抓住他，指尖却穿透了他虚化的身影。
他看着我，脸上再次浮现出那熟悉的、带着点痞气的笑容，只是这一次，那笑容里，浸满了无尽的疲惫与……告别。
“蠢草……”他的声音也变得空灵，仿佛来自遥远的天外，“总算……有点姑娘样子了……”
“你要去哪里？！回来！”我徒劳地挥舞着手，泪水汹涌而出，“你欠我的还没还！花果山的日照！水帘洞的清净！你……”
“以后……”他打断我，身影几乎淡得看不见，只有那双金瞳，依旧灼灼地望着我，带着最后的、不容置疑的嘱托，“……自己闹吧。”
声音落下，身影彻底消散。
化作点点金色的光尘，融入了周围那退而不散的、冰冷的虚无之中。
仿佛他从未出现过。
只有我，孤零零地站在水帘洞中，站在仙石碎块旁，周身流转着磅礴的力量，却感觉前所未有的寒冷与空洞。
洞外，瀑布的轰鸣声再次传入耳中。
凡间的喧嚣，祭拜的祈祷，也依稀可闻。
仿佛刚才那场关乎存在与虚无的恐怖大战，只是一场幻觉。
但我知道，不是。
我抬起手，看着自己凝实的手掌，感受着体内那属于他的、温暖而强大的本源力量。
自己……闹么？
我缓缓抬起头，望向洞口那幅流动的水帘，目光仿佛穿透了水幕，看到了那高悬九天、金光万丈的灵山。
良久。
我轻轻抬手，拂去脸颊冰凉的泪痕。
青色的衣袖垂下，露出一截白皙的手腕。
然后，我对着那空无一人的洞府，对着那仿佛残留着他一丝气息的仙石碎块，也是对着这方天地，轻轻地说了一句：
“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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