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帘洞的水声，响了又歇，歇了又响。
洞顶石缝渗下的天光，明了又暗，暗了又明。
我不知在冰冷的地上躺了多久，那佛光灼烧般的剧痛渐渐麻木，化作灵体深处一道道无法愈合的、带着檀香味的隐痛。
仙石碎块依旧温润，却再也感受不到那抹熟悉的、灼热的生命气息。
他把我送回来了，用最决绝的方式，斩断了最后一丝牵连。
斗战胜佛。
听起来多么威风。
可我知道，那金光万丈的莲台，比五行山的巨石更重，更冷。
我尝试过移动，哪怕只是让石块滚到那处熟悉的石槽边。可灵体受损太重，连这最简单的动作都做不到。只能像一块真正的、死寂的石头，困在这空旷的洞里，听着永恒的水声，数着不知年岁的流逝。
洞外的桃树，花开花落了几轮？
洞内的石笋，又长高了几寸？
没有他咋咋呼呼地带着猴群操练，没有他隔三差五丢过来的、带着泥土和阳光气息的灵果，甚至没有了他被紧箍咒折磨时的痛哼或是对着石块低声的抱怨……
水帘洞，真的只剩下一个“洞”了。
寂寞像水帘洞深处滋生的苔藓，潮湿，阴冷，悄无声息地爬满了每一寸空间，也爬满了我的灵识。
我常常“看”着洞口那幅流动的水晶帘幕，看光怪陆离的影子在洞壁上晃动，
恍惚间，似乎又看到那个金色的身影一头撞进来，咧着嘴笑：“小草小草，陪俺老孙闹天宫去！”
草叶扬起，抽在他毛茸茸的脸上。 “我刚化形！是姑娘！”
…… 记忆如同被困在琥珀里的虫蛹，鲜活，却再也无法挣脱。
有时，我会努力凝聚起一丝微弱的灵力，试图引动洞内稀薄的灵气。但佛光留下的创伤如同最顽固的锁链，死死禁锢着我的本源。
修炼变得无比艰难，进展微乎其微，更像是一种对抗遗忘和沉沦的本能。
我不能真的变成一块石头。
至少，不能在他把我“种”回来的地方，枯萎成一捧尘土。
不知又过了多少寒暑。
某一日，洞外传来喧哗声。
不是妖风，也不是天神威严的敕令，而是……属于凡间的，带着烟火气的嘈杂。
我勉力将灵识探出洞口。却见一群衣着各异的凡人，带着香烛贡品，正对着水帘洞指指点点，面露敬畏与兴奋之色。
他们口中念叨着“齐天大圣”、“斗战胜佛”、“保佑”之类的词语。
他们……是来祭拜的？是啊，他成了佛，受人间香火，也是常理。
只是，他们祭拜的是那莲台上的斗战胜佛，还是当年那个从这洞里蹦出去，喊着“皇帝轮流做，明年到我家”的泼猴？
凡人们恭敬地磕头，上香，然后将带来的贡品——大多是些山果、糕饼——小心翼翼地放在洞口干燥处，便陆续离去。
洞内，再次恢复寂静。只剩下那些散发着微弱食物香气的贡品，证明着方才的热闹并非幻觉。
我看着那些东西，灵识毫无波澜。他们供奉的是佛。而我，只是一株被佛光厌弃的草。
日复一日，年复一年。来水帘洞祭拜的凡人渐渐多了起来，甚至有人在洞口不远处立了个小小的神龛，香火竟也渐渐旺盛。
花果山，因他而成了一处圣地。
洞内依旧空旷，只是多了些凡人留下的痕迹，偶尔会有大胆的樵夫或猎户进来避雨，对着洞内的景象啧啧称奇，却无人留意到角落地上，那块灰扑扑的、与无数碎石混杂在一起的仙石碎块。
我依旧被困在原地，靠着那点仙石本源和洞内微薄的灵气，缓慢地、艰难地修复着自身。
佛光留下的伤痕太深，进展慢得令人绝望。直到那一天。
一个看起来约莫七八岁、衣衫有些破烂的小猴子（是真的猴子，并非猴妖），怯生生地扒开洞口的水帘，溜了进来。
它似乎是被那些凡人留下的贡品吸引，但又不敢直接去拿，只在洞口附近张望。
它的目光，扫过地上的碎石，最终，落在了我藏身的这块仙石碎块上。
与其他石头不同，这块石头带着一种它无法理解、却让它本能感到亲近的温润气息。
小猴子犹豫了一下，小心翼翼地走过来，伸出毛茸茸的小爪子，碰了碰石块。
一股极其微弱的、同源的气息，顺着它的触碰，传入我沉寂已久的灵体。
是花果山的猴子。是他当年麾下猴群的后裔么？
小猴子见石头没有反应，胆子大了些，竟试图将石块抱起来。但它力气太小，石块只是晃动了一下。
它吱吱叫了两声，有些不甘心，又尝试了几次，最终还是放弃了，转而跑去抱起一个凡人留下的、已经有些干瘪的野果，满足地啃了起来。
吃完果子，它又回头看了看我这块“搬不动”的石头，才灵活地钻出水帘，消失不见。自那以后，这只小猴子便时常溜进水帘洞。
有时是来找吃的，有时似乎只是来玩耍。它总会来到我这块石头边，用爪子摸一摸，或者干脆靠着石头打盹。
它带来的那点微弱的、属于花果山生灵的纯粹生气，像一丝暖风，吹进了我这潭死水般的灵识里。
我开始下意识地，将修复过程中逸散出的、极其微薄的草木精气，萦绕在石块周围。
起初，只是无意。后来，我发现那小猴子似乎更加喜欢待在这里了，连毛发都显得光泽了些。
于是，这便成了我在这无尽孤寂中，唯一能做的，也是愿意做的事情。
为他守着的花果山，替他……照看一下他的猴孙罢。
洞内无甲子，寒尽不知年。
修复仍在继续，慢得像是在用露水磨针。
但那只小猴子的时常造访，以及洞外那持续不断、渺远却真实的凡人香火愿力，似乎让这过程不再那么令人难以忍受。
我依旧无法化形，甚至无法移动。但我知道，我还“在”。
在这他诞生的地方，在这他曾经称王的地方，在这他最终将我送回的地方。
守着这座空山，听着这永恒的水声。等着一个，或许永不会归来的……佛。
直到某一天，洞外那喧嚣了不知多少年的祭拜声、祈祷声，忽然间，毫无征兆地，静止了。
不是暂时的安静，而是那种万籁俱寂、仿佛所有声音都被一只无形大手瞬间抹去的死寂。
连瀑布的轰鸣，都消失了。不，不是消失。是我感知不到任何声音了。不光是声音。光，风，温度，甚至我自身灵体的存在感，都在迅速变得稀薄，模糊。
仿佛整个天地，连同我自身，都在被一股无可名状的力量，强行拖入一片绝对的“空”与“无”之中。发生了什么？
灵识如同风中残烛，拼命摇曳，却照不亮周身急速收拢的黑暗。
最后“看”向洞口的方向。那里，不再有光，不再有水帘。只有一片吞噬一切的、令人心悸的…… 虚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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