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风猎猎，卷起尘土与碎草，打在那块承载着我的岩石上，发出细碎的声响。远处，那一金一白两道身影，正逐渐消失在视野的尽头。金色的那个，步伐坚定，一次也未回头。
回去？
我偏不。
灵识深处，那被他指尖触碰过的叶片，还残留着一丝属于他的、带着阳光与硝烟味道的温度。五百年的相伴，岂是他一句“回去”，就能轻易斩断的？
他以为我还是花果山顶那株需要他小心翼翼捧在掌心、依赖他带来灵果仙壤的柔弱小草？还是五行山下那个只能靠着微末灵光和沙沙声响给他一点慰藉的囚徒同伴？
五百年了。
被五行山压制，被天庭刑罚磨砺，靠着戊土之精和他偶尔渡来的元气，还有那不肯熄灭的执念，我早已不是当初的模样。
心念微动，依附在岩石上的那株青草周身泛起柔和而坚定的光芒。光芒流转间，草身渐渐虚化，最终彻底融入那块不起眼的灰褐色岩石之中。
敛息，藏神，化形为物。
这是我在这五百年死寂光阴里，除了陪伴他之外，唯一学会，也唯一精进的神通。将自身灵体与草木土石融为一体，收敛所有气息，便是金仙路过，若不刻意探查，也难以察觉。
岩石微微一动，仿佛被无形的手推动，沿着崎岖不平的废墟地面，悄无声息地向前滚去。速度不快，却坚定不移地，朝着那两人离开的方向。
我不能跟得太近。
那猴子如今脱困，修为似乎更胜往昔，感知何其敏锐？更何况，还有那个看起来宝相庄严、能被菩萨选中的取经人，恐怕也非寻常角色。
我只能远远辍着。
凭借与那泼猴之间，那丝历经混沌初开、五行镇压也未曾彻底磨灭的同源感应，把握着大致的方向。
他们走官道，我的岩石便沿着官道旁的草丛、土沟滚动。他们涉溪流，我便沉入水底，化作一块不起眼的河卵石，随波逐流一段，再找机会上岸。他们翻山岭，我便卡在石缝间，借地势悄然移动。
白日里，他们行走，我潜行。夜晚宿营时，我便寻个离他们不远不近的角落，静静“看”着。
我看到那猴子对那唐僧，似乎颇为恭敬，一口一个“师父”，会去化缘，会去探路，会持棒在前开路。只是那眉眼间，偶尔还是会流露出一丝被约束的不耐，一丝属于齐天大圣的、未被完全驯服的野性。
我看到那唐僧，确实是个心慈面软的和尚，会因山路难行而蹙眉，会因猴子杀生而念紧箍咒。那咒语一念，方才还威风凛凛的猴子便疼得抱头打滚，嘶声求饶。
每当这时，我藏身的岩石都会微微一颤，灵识中泛起细密的波澜。那紧箍……原来菩萨所谓的“管教”，便是这般手段么？
可我什么也做不了。
我只能静静地看着，看着那泼猴疼得额角青筋暴起，看着他在咒语停歇后，眼神里一闪而过的屈辱与愤懑，然后又很快被他压下，恢复成那副“护送师父西去”的徒弟模样。
他不再是从前那个无法无天的美猴王了。
这个认知，让我的心像是被那无形咒语也勒紧了一般，闷闷地疼。
这一日，行至一处险峻山岭。天色将晚，唐僧面露疲态，便让猴子去寻些吃食，自己下马在原地等候。
那猴子应了一声，一个筋斗便不见了踪影。
我藏身在不远处一棵古树的虬根之间，化作一块与树皮颜色无异的苔石。
唐僧独自坐在一块青石上，闭目念经。山林寂静，只有风吹过树叶的沙沙声。
然而，这份寂静并未持续多久。
一股腥风毫无征兆地自林间卷起！伴随着一声低沉的咆哮，一道巨大的黑影猛地扑出，直取那毫无防备的唐僧！
那是一只成了精的黑熊怪，獠牙外露，目露凶光！
唐僧吓得面无人色，跌坐在地，连呼救都忘了！
电光火石之间！
我几乎是本能地做出了反应！
藏身的苔石青光一闪，一道凝练至极、细如发丝的青色藤蔓虚影，如同蛰伏已久的毒蛇，自地下悄无声息地激射而出，精准地缠绕上那黑熊怪即将拍中唐僧的巨爪！
“嗤——！”
藤蔓上附带着我积攒的草木精华与一丝混沌之气，虽不能重伤那皮糙肉厚的熊怪，却也让它的动作为之一滞，爪子上传来一阵灼痛般的麻痹！
黑熊怪吃痛，怒吼一声，惊疑不定地收回爪子，猩红的眼睛警惕地扫视四周。
就这片刻的耽搁——
“妖怪！敢伤俺师父！”
如同雷霆炸响，金光破空而至！孙悟空去而复返，铁棒带着千钧之力，朝着黑熊怪当头砸下！
那黑熊怪见势不妙，架住铁棒，与猴子斗在一处，几个回合便知不敌，虚晃一枪，化作妖风遁走了。
孙悟空也不追赶，连忙扶起惊魂未定的唐僧：“师父，您没事吧？”
唐僧脸色苍白，连连摆手：“无妨，无妨……方才，不知是何方神灵相助，竟让那妖怪停顿了一下……”
孙悟空金睛一闪，目光如电，瞬间扫过周遭。他的视线，在那棵古树的虬根处，在我藏身的苔石上，微微停顿了一瞬。
那目光，锐利得仿佛能穿透岩石，直抵我的灵识深处。
我心头一跳，所有气息收敛到极致，连灵识波动都彻底冻结。
他……发现了吗？
只见他嘴角似乎几不可查地勾了一下，随即又恢复如常，对唐僧道：“想是此地山神土地，暗中护佑师父。师父洪福齐天，自有神佛庇佑。”
他不再深究，转而安抚唐僧。
我暗暗松了口气，灵识却依旧紧绷。
直到他们再次上路，我才缓缓从那虬根间脱离，继续化作一块顽石，无声地跟上。
只是这一次，我感觉到，前方那猴子的背影，似乎不再像之前那般，全然无知无觉了。
山林的风，吹动他的毫毛，也吹动我藏身的尘土。
前路漫漫，十万八千里。
我既来了，便没打算轻易回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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