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泼猴的目光,锐利如当年射冲斗府的金光,虽只一瞬,却仿佛将我这藏身的苔石看了个对穿。
我灵识紧绷,如同拉满的弓弦,将所有气息敛入岩石最深处,连想象中草叶该有的摇曳都彻底凝固。他嘴角那丝几不可查的弧度,是错觉吗?
幸而他并未深究,只随口用“山神土地”遮掩过去,转而安抚他那受惊的师父。我悬着的灵识这才缓缓落回实处,却再不敢有丝毫松懈。这猴子,比五百年前更加敏锐了。
此后路途,我愈发小心。不再局限于岩石,有时化作风中一粒微尘,附在他毫毛尖端(这无疑是在刀尖上跳舞);有时融入路旁一株野草,借着同类气息掩盖行藏;甚至在他师徒涉水时,短暂地化作一滴不起眼的水珠,混入湍流。
西行路远,果然步步劫难。
我“见”过他斗狡诈的白骨夫人,那妖精三番变化,离间他师徒。唐僧肉眼凡胎,不辨真假,那紧箍咒念得他满地打滚,痛彻神魂。我藏身于云端,看着他在尘土中蜷缩的身影,灵识如同被那无形咒文一同绞紧。那唐僧,怎就如此愚钝!
也“见”过他误入波月洞,对阵那黄袍怪。洞中妖气森森,他与那妖怪赌斗变化,机巧百出,金箍棒搅得洞府摇摇欲坠。我趁乱藏于一处崩塌的石笋阴影里,看他虽被咒语所困,与妖怪相斗时,眼中却依旧燃烧着不减当年的战意与狂傲,心下稍安。
更多的时候,是漫长的、枯燥的跋涉。风餐露宿,涉水攀山。那唐僧体弱,行程缓慢。猴子虽有不耐,却始终护持左右,化缘探路,驱赶虫蛇,倒也像个尽职的徒弟。
只是他偶尔,在唐僧闭目诵经,或是在月色清冷的守夜时分,会独自跳到高处,抱着金箍棒,望着来路的方向,或是东边花果山的方位,久久不语。那双映着月光的金瞳里,会流露出与白日里截然不同的、一丝属于五百年前石猴的沉寂与怅惘。
每当这时,我便在离他不远的阴影里,静静陪着。如同五行山下那五百个无声的日夜。
这一日,行至一条波澜壮阔的大河前。但见河水浑浊,湍急汹涌,无边无岸,阻住去路。水声震耳欲聋,河面上不见舟楫,唯有腥风扑面,隐隐有妖气弥漫。
“师父,此河宽阔,恐有妖孽作祟,待俺老孙去看看虚实!”猴子将唐僧安置在远离河岸的高处,自己则捻着避水诀,跃入河中。
我藏身于河边一丛茂密的芦苇之中,灵识小心地探向河面。这河水给我的感觉极为不适,那浑浊之中,似乎隐藏着某种吞噬灵机的力量。
不多时,河面炸开一道水柱,猴子与一个蓝靛脸、赤红发,手持宝杖的妖怪斗将出来,直杀得波翻浪涌,天昏地暗。那妖怪水性极为了得,在河中神出鬼没,竟与猴子斗得难分难解。
我正凝神观战,忽觉那藏身的水下,传来一股极强的吸力!仿佛有无数只看不见的手,要将我这依附芦苇的灵体拖入河底深渊!是那河水的古怪?还是那妖怪的神通?
暗道不好,我立刻切断与芦苇的联系,灵识急退,欲要遁走。然而那股吸力如影随形,更有一股冰寒刺骨的妖气顺着灵识牵连,直逼而来!
糟了!被发现了!
就在那妖气即将触及我本源之际——
“轰!”
一道金光自我头顶掠过,精准地砸在那股袭来的妖气之上!是金箍棒!
“呔!你这遭瘟的河妖,竟还有余力暗算旁人!”猴子的怒喝声响起,他竟在激战之中,分心注意到了我这边的危机!
那水妖见状,怪笑一声,趁机一杖逼开猴子,再次潜入水中,消失不见。
猴子并未追赶,他落在河岸上,金箍棒往地上一顿,目光如电,直直射向我方才藏身、如今已是一片狼藉的芦苇丛。
他没有说话,只是那么看着。
风掠过河面,吹动他金色的毛发,也吹动断裂的芦苇杆。
我隐匿在更远处的一块河滩卵石中,灵识微颤,不敢妄动。
他看了片刻,忽然抬手,挠了挠腮帮子,像是自言自语,又像是说给谁听:
“这流沙河弱水三千,鹅毛不浮,寻常生灵避之不及,偏有些不知死活的,非要往跟前凑。”
声音不高,却清晰地顺着风传来。
“今日算你运气好,俺老孙顺手。下次……”
他话未说完,但那股警告的意味,却如同实质,沉甸甸地压在我的灵识上。
说完,他不再停留,转身便向唐僧走去,汇报探查情况。
我依附在冰凉的卵石上,河风带着水汽和泥沙的气息吹过。
他知道了。
他一直都知道。
那所谓的“顺手”,不过是给彼此留的最后一点颜面。
他在警告我,前路凶险,远超我的能力,让我知难而退。
卵石在河滩上纹丝不动,仿佛亘古如此。
可我灵识深处,那点属于花果山仙石旁的混沌之气,那点历经五百年镇压而不灭的执拗,却在悄然滋长。
那泼猴警告的话语,混着流沙河的腥风,沉甸甸压在我的灵识上。
他知道了,却只是“顺手”一救,外加一句不轻不重的敲打。
知难而退?
我偏不。
卵石在河滩上纹丝不动,内里却翻涌着五百年山底磨砺出的执拗。他要护着那肉眼凡胎的和尚走他的西行路,我亦有我的跟法。
此后,我藏得更深,行动更诡。
流沙河收服那卷帘将,我远远匿于云层水汽之中,看他与那红发水怪几番争斗,最终菩萨现身点化,队伍里多了个挑担的苦力。那水怪,不,如今该叫沙和尚,看着木讷老实,一身水汽却沉凝厚重,不是易与之辈。
过了流沙河,一路倒也平静了些时日。直至到了一处山岭,但见岭上烟霞散彩,日月摇光,看似祥瑞,风中却送来一丝若有若无的、令人心神不宁的异香。
猴子安顿好唐僧,照例前去探路。我藏身于一株老松的树影里,灵识悄然散开,触碰到那异香的源头,竟觉灵体微微一荡,仿佛要被那香气勾出形体来!
不好!这香气有古怪!能惑人心神,动摇灵基!
我急忙收敛灵识,固守本源。却见那山坡上转出个村姑模样的女子,挎着篮儿,袅袅婷婷走向唐僧歇脚处。那香气,正是从她身上散发出来。
唐僧与那猪八戒似乎已被迷住,唯有沙和尚还存着几分警惕。眼看那女子接近,我心头焦急,若让她近了唐僧的身,恐怕……
就在此时,探路归来的猴子从天而降,火眼金睛一扫,便识破妖身,掣出铁棒,不由分说照头便打!
那妖精也有些手段,留下个假尸首,真身化作清风遁走。
猴子岂肯干休,追袭而去。
我稍松口气,灵识却依旧锁定那异香残留的方位。这妖精,绝非善类,其魅惑之术竟能直接影响灵体,让我也差点着了道。
正思忖间,那异香陡然再次浓郁起来!方向竟是朝着我藏身的老松而来!
被她发现了?!是因为我刚才灵识的探查?
一道粉红色的瘴气,如同活物般,悄无声息地缠绕上老松的枝干,所过之处,松针迅速萎黄凋落!那瘴气直扑我灵体藏匿的树影核心,带着一股**蚀骨的黏腻力量,竟要强行将我从隐匿状态中剥离出来!
我心中大骇,全力运转灵力抗衡,那丝混沌之气在灵体内左冲右突,勉力抵挡着瘴气的侵蚀。但这妖精的道行显然远超之前的尸魈、熊怪,这瘴气专克灵体,我的抵抗如同螳臂当车,藏身的树影开始剧烈波动,形体即将暴露!
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
“妖孽!还敢作祟!吃俺老孙一棒!”
雷霆般的怒喝响起,去而复返的猴子,竟好似早就料到这妖精会来此处!金箍棒带着破邪金光,如同天外流星,不是砸向那瘴气,而是精准无比地点在我藏身的树影与那粉红瘴气纠缠的节点之上!
“啵”的一声轻响,如同水泡破裂。
那黏腻恶毒的瘴气被金光一照,如同冰雪遇阳,瞬间消散大半。施加在我灵体上的剥离之力骤然一轻。
那妖精见状,知道不敌,发出一声不甘的尖啸,再次遁走。猴子这次却未立刻追赶,金箍棒拄地,侧过头,目光似无意般扫过我这片狼藉的藏身地。
老松已半枯,树影破碎。
他什么也没说,只是伸出手指,对着我这边,极其迅速地、微不可查地弹了一下。
一滴清澈的、蕴含着精纯阳和之气的露珠——不知是他从何处采集的晨曦朝露,还是他自身法力所化——精准地穿过破碎的树影,滴落在我几乎要溃散的灵体本源之上。
一股清凉温润的力量瞬间蔓延开来,迅速抚平了被那妖瘴侵蚀的灼痛,稳住了即将崩散的形体。
“藏都不会藏,蠢得要命。”他低声骂了一句,语气硬邦邦的,带着十足十的嫌弃。说完,身形一晃,再次朝着妖精遁走的方向追去。
我依附在渐渐恢复生机的老松残余的生机里,感受着那滴露珠带来的滋养,灵识复杂地看着他消失的方向。
他又救了我一次。
用更隐蔽的方式,说着更难听的话。
可那滴露珠,比五行山下他渡来的元气,更加精纯,更加……小心翼翼。
他到底,是希望我知难而退,还是……
不容我细想,前方山岭深处,已传来他与那妖精激斗的轰鸣声,以及猪八戒、沙和尚的呼喝助阵声。
那异香源头,想必就是此地的妖王了。
我定了定神,收敛好气息,不再依附于具体的草木,而是将灵体彻底散入周遭的山风与光影之中,如同无处不在的微尘,向着那斗法的中心,悄然弥漫而去。
这一次,我不会再轻易被发现了。
而那泼猴,他若再“顺手”,我便……便当他真是顺手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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