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月美而自知的杀伤力是极大的。顾習之在听完她的话后，脸“腾”得一下就红了，急忙去喝杯子里的水。江月见她仰着头“咕嘟咕嘟”喝个没完，面带微笑地说：“哦，今天不爱喝蛋花汤了，爱喝水了。”
场面一度尴尬。还好还好，上菜了。老板娘端着回锅肉和空心菜先上来，锅气四溢，翻出豆豉的香气。
江月瞧顾習之眼睛盯着菜，笑着递上筷子，让她试第一口。
“那我不客气啦！”
顾習之饮食广谱，不仅会吃，也很会做，还有自己的一套饮食哲学。回锅肉若是想做得好，首选二刀肉，也就是猪后臀下面的一块坐臀肉。不过顾習之没那么苛刻，毕竟二刀肉选不好，肥瘦之间的连接处就容易断，那倒不如五花来得方便。她不是什么原教旨主义者，也不喜欢刻薄挑剔的做派，在她这里，只要能感觉出用心，那都是好菜。
在桂城，能找到还开明火的餐馆属实不易，后厨的几个嬢嬢叔叔围着花布围裙，额头冒汗，一边吼着单子一边挥勺，就冲他们在高温中稳若泰山的气派，顾習之早就给这家店打了5星。
“怎么样？”江月问。
顾習之笑得十分灿烂：“比四季云间好，我看也能给这家店一个黑珍珠或者米其林。”
江月夹起一筷绿油油的空心菜放进碗里，“你太夸张了吧。”
空心菜容易发黑，顾習之自己在家炒不出餐馆里翠绿翠绿的颜色。她总担心“急火”炒不熟，哪怕阿姨在她旁边说藤藤菜很容易熟的，让她赶紧抄起来，她也有点犹豫，阿姨就在旁边骂：“摸得很！”
这家空心菜炒得鲜绿好看，出水少，油汪汪的，几个红辣椒点缀得也可爱。江月很少吃空心菜，尝了一下，还挺香。
顾習之见她又夹了一筷，期待地问：“好吃吗？”
江月抽了一张纸，点头：“好吃，快吃。”
樟茶鸭是最后上的，皮是脆的，应该是现炸的，味道出人意料的还可以。苍蝇馆子卖樟茶鸭，多半不会自己腌熏，成本太高。良心一点的就炸一下，但大多都是直接上锅蒸一下就端上来，软趴趴，没滋没味。都是预制，也看老板品味，鸭子腌熏得好不好，决定了它的风味。这家店的老板，选半成品的时候，显然用过心。
顾習之边吃边夸：“感谢你的推荐，好吃，我会常来的！”
江月不置可否：“不客气。”
顾習之吃相斯文，动作轻，几乎不发出声响。江月就这么看着她，清透白净，温良天真，说话还带着几分顽皮，和白天在馆里判若两人。
顾習之发现她在看自己，又不好意思地把头埋下了点。江月收回视线：“你还没说程馆长为什么这么急呢。”
“哦——”顾習之抬起头，看看四周，轻声说：“你知道最近省博在网上火了吗？”
江月点头：“知道，是不是食堂的事？”
“嗯嗯。因为这事做得好，所以分管行政的领导被表扬了，还被请到别的兄弟单位汇报取经。馆里有人传消息，说他被赏识，要借调到厅里，会升。”
江月沉思片刻，问：“程馆长和这位领导在竞争吗？”
顾習之也点头：“明面上还是很客气的。”
江月不解：“我一直有个疑问，程馆长是分管展览和公共教育的，虽然这次改造也和展览有关，但工程项目不应该归专门的部门管么？为什么是他在负责？”
顾習之把筷子放下，看了江月一会儿，没说话。江月以为她不方便讲，便笑笑：“没事，如果不方便讲就算了，我只是随口问问。”
“没有，我是在想怎么讲。”顾習之笑笑：“馆长往下，有4个副馆和1个专职副书记。4个副馆分别分管展览教育、行政发展、藏品学术、网络技术，专职副书记管党建。除馆长外，这5个领导中，孙书记、王馆和程馆是有……”
顾習之略略停顿，江月笑了，替她补上：“是有实权的是么？”
“嗯……陈馆赵馆一心只做自己的事，慢慢的就连自己的事也被别人插手。工程项目的大头在王馆那里，照明、监控和设备这些小头在赵馆那儿，但渐渐的，就成了程馆在管了。”
“那为什么王馆长没负责呢？”
顾習之嘿嘿笑了一声，冲江月眨眨眼：“本来是他要负责的，结果他在会议上说他忙，明里暗里说了一通夸程馆长的话，这事儿就给了程馆长。”
“为什么？你们的改造和展陈规模这么大，做好了应该是很大的业绩，他就这么让掉？”
“自然是故意的。首先，这是为了明年两个特大展览做的工程，做得再好，所有明面上的荣誉全是展陈部的，他捞不到什么实质性的奖励。其次，改造施工中途如果有什么问题，要找他的麻烦，不会找展陈的麻烦，他不愿意负责。最后么，他管着财务和人事，即便他不直接管工程，涉及到人和钱的问题还是要找他。他把事情一推，不但可以藏在后面享受隐形的权力，还不用负明面上的责任，自然舒服。”
顾習之八卦似的，略显兴奋地说：“程馆长原本盘算着自己不用负责施工，只拿最后展览的成果，但没想到王馆长看穿他的心思，直接把这事儿让给他，说让工程部门听他的，他绿着脸接了活。旁人看程馆是得了王馆的好，他还得谢谢王馆呐。”
江月双手抱胸，静静听着。等顾習之说完，似笑非笑地问：“你跟我一个外人讲这么多，合适么？”
顾習之收了兴奋，吃菜：“不是你问我的么。”
江月头偏了偏：“你跟别人也说这么多？”
“没有啊，领导们的事还是少说比较好。”
江月笑：“我原本以为你在馆里好说话，呆呆傻傻的被人使唤，现在看来是我错了。”
“哈？”顾習之有点不服气：“我哪里呆呆傻傻了。”
“是，你不呆也不傻，是我误会了……那我能不能问，你为什么要做那么多不在你主职范围的事？”
顾習之抿了抿嘴：“我只是个小小的助理研究员，领导布置的事，我不能不做。”
江月眉毛一挑：“你还是跟我说实话吧。”
顾習之摸摸鼻子：“我在准备申报明年三月的破格副高。”
“哦～”江月微微抬起下巴，想了想：“你年限还没达到是吗？”
“嗯。”
“那你有把握吗？”
顾習之摇摇头：“不好说呀。”
江月柔声安慰：“没关系，你很优秀，早点晚点你都会到那个位置的。”
顾習之停下，抬起头怔怔地看着江月。
顾習之的眼睛像琥珀，像宝石。纯粹干净，似镜含天地，光映万象，心照山河。江月几乎能从中读懂她的全部情绪。她严肃时，是冬日寒星，隐忍克制；她放松时，是暮春悠雨，安静柔软；她羞涩，就有流光忽暗忽明；她专注……她专注就如此刻，江月看到了自己。
“还是快一点比较好。”顾習之轻声说道。
江月微微偏过视线：“为什么？”
顾習之忽地笑了：“毕竟可以涨工资嘛。”
“哦。”江月垂眸，低头吃饭。
“我能不能也问你件事儿？”
“什么？”
顾習之笑：“你为什么不做建筑设计，改做室内设计了？”
江月看看她：“你怎么知道我原先做建筑设计的？”
“也不难知道吧，你的简历不是在桂城建筑的网上挂着呢么。”
江月眯了眯眼睛，思绪飘回本科时。“我上大学那会，有一门课是做老街改造方案。我当时特别认真，查了很多资料，跑了很多次现场。”
顾習之静静听着，给她的杯子添了水。
“我对我的方案非常自信，但结课汇报的时候，老师却批评我不切实际。”江月低头喝水，“沪城大学前身是德国人创建的，所以学科深受德国工程技术和理性主义思维的影响，非常强调规范性和逻辑性。即便后来学科发展，接纳了一些新的思潮，但仍旧重视德国传统。有时候我会觉得，与其说我是个建筑设计师，不如说我是个工程师。当然，我并不是说工程师的严谨不重要。只是，我觉得建筑应该是浪漫的，有诗意的。”
“嗯嗯，同意。”
“我在汇报的时候，说‘建筑不仅是空间的组织者，更是记忆的容器’，但被教研室最理性的老师狠狠骂了，说我不重视学科传统。”
顾習之有点可惜：“然后你就放弃了？”
“当然没有，”江月挑眉，“你觉得我像是那种被别人说一句，就会放弃的人吗？”
顾習之嘻嘻笑着：“不会，不会。然后呢？”
“后来毕业，我去了我一直实习的公司上班。”
“吴城建筑，行业龙头。”
“咦？你怎么知道是行业龙头？这个我在简历里可没写。”
顾習之咧了咧嘴：“我妈妈是吴城人，我小时候在吴城长大，自然知道。”
“哦～”江月顿了顿，继续：“在吴城建筑工作了两年，有了一些作品，美术馆新馆是其中一个，不过做完新馆我就出国了。”
顾習之心中一动，低头吃菜：“然后呢。”
“出国之前，我其实和我当时的上司吵了一架。”
顾習之又把头抬起来：“怎么了？”
“吴城建筑想把建筑设计的业务外包给其他公司或工作室做，集中精力去做他们更擅长的室内设计和装修。他们没问过我，就把我调到了室内设计部。我问上司为什么要这么做，结果上司说，怕我辞职，但公司需要我的奖状和荣誉。”
“你上司不对。”
江月想来仍觉得有气：“我只是不喜欢他们随意安排我。如果提前跟我沟通，我可能会同意，但完全不告诉我，又盘算着我身上的好处，我就不乐意了。再加上我做建筑设计的时候，也不能按照我的想法来，公司干预得很严重，所以我也不想在那继续待着了。”
“我辞职的时候，上司劝我，说现在建筑行业不景气，比起我喜欢的那种设计，大家更喜欢简洁实用，能尽可能压低成本的，让我别不切实际了。”江月笑出声，“你看，他和我的老师说的是一样的话。”
顾習之点头。
“虽然我不赞同他们的观点，但这确实是事实。设计的成本是没有上限的，没有一座名流千古的建筑不是无数人力物力堆砌而成的。美术馆新馆是为数不多能够让我加入自己想法的项目，但实际效果也打了很多折扣。于是我在想，或许我应该出去看看，寻找一种新的方式，来让建筑变成我想要的有温度的样子。”
顾習之明白了：“所以你从整栋建筑转到了建筑内部？”
“对，”江月点头，“既然我无法决定建筑的外观和外部结构，那至少建筑体的内部可以让我最大程度发挥……虽然在某种意义上也是一种妥协……”
“我觉得这不算是妥协吧。”
江月抿嘴笑着：“怎么说？”
顾習之拿起两只筷子，“假设，这是两个人。”她晃了晃左边的，“左边这个呢，外观美丽，但空有皮囊，内在毫无生气，无聊得很。”又晃了晃右边的，“右边这个，皮相欠佳，但气质高雅，灵魂有趣。”她眨眨眼睛，“请问，你更喜欢哪一个。”
“右边的。”
顾習之满意的笑了，“所以嘛，气质与细节，总是比骨架与面容更能打动人。建筑外观和组织结构固然重要，但在没办法改变或进一步提升的情况下，修炼建筑内部的动线和感官，或许才是正解。我觉得你做的没错，这不是妥协，是策略。”
“你这比喻还挺有趣，”江月沉吟了一会，突然露出了个狡黠的笑容，“但是我这个人追求完美，既喜欢好看的，也喜欢有趣的。”
顾習之摇摇头，“这世上哪有什么完美的东西，你有听说过哪个设计师说过‘什么什么建筑是我毕生最完美的设计’吗？”接着伸出两根手指：“我写好的论文，超过这个时间，回去看，就觉得应该扔到垃圾桶里。”
“两年？”
“两小时！”顾習之收回手指，叹息，“金无足赤，景无完景。”
“顾博士，”江月身子微微前倾，温软地笑着，“经验世界里不存在完美，但它却是我们可以构想的东西。完美的建筑不存在，但设计师心中可以有对完美建筑的追求，也可以有自己的完美标准。比如，我喜欢去风格化，在我心中这就是完美的。”
“去风格化？”
“你应该听说过很多装修风格吧，类似于‘中古风’、‘新中式’、‘禅意’之类的，”见顾習之点头，江月继续说道，“去风格化，就是弱化这些标签，回归空间本质、功能需求和人的感受。”
“哦——返璞归真吗？”
“是。”
顾習之的眼睛亮晶晶的，这次，江月看见了初春解冻的溪流，潺潺淌过山石。是她解惑后的欣喜。
“我喜欢纯粹的事物。”
小顾平时闷闷的，一到江设计师这里就变成话唠，知无不言。 说到底，没把她当外人。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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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7章 川菜馆（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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