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予安在看到顾習之的那一刻得到了救赎。
昨天晚上实在把她累够呛的。圆桌上的热菜还没上齐,酒水已经换了两轮。桌上除了她和另一个女同事,剩下全是男的,言语间推杯换盏,你来我往,说得天花乱坠。
程予安脸上挂着职业假笑,在笑声一浪接着一浪中,心中大骂她那叫嚣最盛的老爸。本来话就多,几滴马尿刚下肚,人就彻底松开了,拍着沈砚秋的肩膀就要称情称义。
沈砚秋站起来,举着杯子,一身墨黑色的薄呢西装,里面是件烟灰色的高领羊绒衫,身形匀称,素净清朗。程勇红着脸,晃着啤酒肚,笑声中气十足:“砚秋弟,大才子,年少有为,笔下有灵,名冠天下……你哥哥我是仰慕你许久了啊!这回你来桂城办展,有任何需求,尽管跟我说,咱们都是兄弟!”
沈砚秋含蓄地笑着,声音不高,字字清楚:“程馆长说得我惭愧,我的那些画,不过是旧题新做,炒炒冷饭而已。实乃承蒙大家厚爱,我才能有所小成。尤其感谢程馆长,以及在座诸位朋友的提携与成全,才能让我有机会在桂城开展。”
略一停顿,目光环顾四周,又说:“桂城,自古便是英才荟萃之地,文脉深厚,无数文人雅士、丹青妙手在此地留下浓墨重彩。能在这样一座文化名城开展,与各位共事,是我的荣幸,更是鞭策。我先敬各位一杯,大家自便。”说着将酒杯里的酒一饮而尽。
“好!好!好!”众人见他话说得漂亮,又如此豪爽,不禁连声叫好,纷纷起身陪一杯。
程予安无奈,被迫起身营业。
沈砚秋又自添一杯:“常言道,千里马常有,而伯乐不常有。我沈砚秋虽不敢自称千里马,但与程馆长,以及在座各位的识遇与扶持,于我而言,便是人生中最珍贵的伯乐之谊。我再敬大家一杯!”
“好!好啊!好……!”众人又纷纷鼓掌。程勇被说得高兴,眉眼舒展,脸上泛着得意的红光,连连拍手:“弟弟你真是文人风骨,能文能饮,当代画仙!”
程予安坐下,低头吃菜,连眼皮都懒得抬一下。
好累,光听着就好累。一顿饭吃下来身心俱疲。回家的路上程勇余情未了,直夸沈砚秋这人讲究,体面,大雅,大才,还让她多学学。
这是哪门子的讲究和体面?喝个酒还喝出大雅大才来了。
所以在程予安见到顾習之的时候,像是抓住了救命稻草。顾習之是她见过和听过的最厉害的人,在学校有老师同学夸,在馆里有领导同事夸,出去转一圈还有人问她要微信。如果沈砚秋会画几个画,会说几句漂亮话就是大雅大才,那顾習之风姿绰约,温软有礼,面面俱到,岂不更是大雅大才?让大雅去对大雅,让大才去对大才。
“学姐!早!”
“早啊~予安。”
“顾博士早。”
“沈画家早。”
程予安给顾習之使眼色:“学姐,走,去买咖啡不!”
顾習之接收信号:“好的......沈画家喝咖啡吗?”
沈砚秋:“不用,谢谢,我喝茶。”
顾習之点点头,就被程予安拉着去了咖啡厅。
“学姐!!!!!”程予安快哭出来了,“一会儿都交给你应付行不?我快疯了!我需要休息!!”
顾習之笑:“怎么了这是?”
程予安绘声绘色地把昨晚的情况都演了一遍,哭丧着脸说:“要不是林主任和我拦着说今天要开会,他们还要去KTV唱歌你敢信??”
顾習之问:“沈画家愿意?”
“他没表态,就在那儿笑。”程予安捧着纸杯暖手,“估计他也不好意思拒绝,你知道我老爹那副德行,喝了酒就啥也不管不顾的了。”
顾習之接过纸杯,微笑着说了声“谢谢”,旋即对程予安说:“你辛苦了,今天就我来吧。”
上午的欢迎仪式很简短,三方简单介绍,表达合作愿景,大约半小时就结束了。顾習之也不用发言,纯粹就是个接待助手,和同事一块调调设备,端茶送水。顾習之将茶杯送到沈砚秋那的时候,沈砚秋瞥了一眼杯子,问:“什么茶?”
程予安正在上面发言,会议室里很静,顾習之小声应道:“九曲红梅。”
沈砚秋也不管周围,自顾自地评价:“不如祁红。”
他身旁的一个程予安公司的同事听了,忙说:“有没有祁红?给沈先生换一杯。”
顾習之望了一眼台上的程予安,笑笑:“有的,稍等。”
会议结束,展陈部的人领着大家去二楼看空着的展厅。沈砚秋问:“可不可以在入口处划一个空间,放一段我写的观展引言?”拿出手机,展示:“这样。”
展陈部:“这个厅比较小,不能像图上这么大,可以吗?”
沈砚秋低低“哦”了一声,微笑:“好吧,只能精简一下我的引言了。”
中午在食堂包厢吃饭,沈砚秋用筷子对着眼前那方肉轻轻一夹,酥不散形,油润如玉。尝了一口,含笑点头:“这肉不错,色泽沉稳如漆,酒香四溢,肥而不腻,瘦而不柴,入口即化。”
程勇乐呵呵地:“我们食堂的大厨,功夫还是不错的。”
沈砚秋笑:“卧虎藏龙,卧虎藏龙啊!饮酒赋诗,煮肉慰志,我今天也算是在您这体会到了。”
程勇听得高兴,端起杯子就要以茶代酒,喝得尽兴。
他一站起来,所有人都要站起来。一番推心置腹后坐下,正巧程予安手机响了,她又立马站起来,抱歉着说:“不好意思,有点急事,大家先吃。”说完还给顾習之递了个眼神,走了。
程予安拿着手机出来,目光在大厅里不停搜索。
路淼在不远处拼命招手:“这里这里!!予安!!这里!”
程予安看见了,露出大大的笑容,快步走过去,在她对面坐下,哀嚎:“啊——累死了!!”
路淼给她递了瓶水,程予安接过拧开,“咕嘟咕嘟”喝了几大口。路淼指指打饭口:“吃饱了吗?再去打点饭呗,我给你卡。”
“不吃不吃,昨晚就吃伤了,喝点水就行。”程予安见江月正用筷子搅着碗里的汤,笑着说:“江月姐姐,正午的时候不能搅汤哦。”
江月抬眸,疑惑道:“为什么?”
“早汤滋身,午汤搅魂,晚汤养心。”程予安神秘兮兮地说,“咱们西边的一个村子里,有个习俗是午时不搅汤。村子里的老人说正午时分天地阴阳交接,此时搅汤就容易搅动不该搅的影子。”
“嘶——”路淼打了个冷颤,裹了裹大衣,“咋说得这么吓人呢!”
程予安继续:“据说清末村里有个寡妇接了一户人家的饭活儿,在三伏正午熬猪骨汤,一边搅汤一边打盹,忽然听见背后有脚步声,回头却没人。再转回来,汤面上——”
路淼正听得入神,程予安猛地大声吓她:“浮出一张煞白的脸!!”
“啊呀——!!”路淼吓得一把抱住江月,嘴里发出一声尖叫,引得周围人纷纷侧目。江月一边拍着路淼的背,一边对着周围人抱歉地点头。
“哈哈哈哈哈哈!”程予安笑得前仰后合,眼泪都出来了,“你这么大高个,胆子真小哈哈哈哈!”
路淼坐坐直,深呼吸两口,睨了程予安一眼:“你别突然吓人行不行!”
“行行行,你胆子太小了,我不敢吓你了,怕给你吓出心脏病来。”程予安笑得花枝招展,顿了顿,又说:“总之就是别在中午搅汤。”
江月无奈地摇摇头:“你从哪儿听来的?”
“学姐说的。”
江月一听,目光往不远处的包厢门上一扫,双手环抱在胸前,肩膀微微收着:“哦——她还搞这些封建迷信。”
程予安耸耸肩:“我听了也是这么说的,她说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
江月扯了扯嘴角,眉梢轻挑,不置可否。
路淼看江月盘子里的菜都没怎么动,拍拍她的肩膀:“吃这么少?”
“没什么胃口。”
“怎么了?病了吗?”
“没……昨天和朋友去喝了点酒,喝多了,胃里有点难受。”
路淼眼睛一眯:“是那个什么什么夏......”
“夏灼,Ruby。”
路淼瘪了瘪嘴,闷声不吭地吃菜。
程予安问:“谁啊?”
江月笑了两声,顿了顿:“我的一个朋友,平面设计师,马上也要和馆里合作了。”
路淼冷哼一声:“馆里怎么什么人都合作,合作之前能不能背调一下,别让那些乱七八糟的人过来。”
程予安从未见过路淼这幅态度对人,小心翼翼地问:“她怎么了?”
路淼不屑地嗤了一声,继续吃饭。
程予安看向江月,江月微笑:“她们之间有点误会。”
“误会?!”路淼把脸抬起来,脸色沉着,十分不悦,“她骂我这叫误会??”又对程予安说:“以后你要是见到她,离她远远的,省得她莫名其妙地冲你发脾气。”
程予安不明所以,只好点头:“哦——”
江月叹了口气,说:“你们确实是有点误会......改天见面我让她给你解释一下。”
路淼连忙摆手,语气激动:“别!别!我怕她行不行!别来!”
程予安见状,赶紧岔开话题:“江月姐姐,周末我和小路约了去看画展,你要不要一起来呀?”话音刚落,程予安就后悔了,万一江月同意,两个人的约会变成三个人的电影,那她还咋有姓名??
程予安提心吊胆地巴巴望着江月,心中默念:说没空说没空说没空......
江月看她那神情就知道她在想什么,摇摇头,似笑非笑:“我周末有事,就不参与了,你们好好玩儿吧。”
程予安听了,松了口气,笑容灿烂:“好吧~那我们下回再约。”
程予安这人的心思实在是太好懂了,明明白白地挂在脸上猜都不用猜。江月心想:这学姐学妹两个还真是一样......不,不一样,学姐闷头闷脑的不知道在想什么。江月又瞥向包厢,扫了一眼,问:“予安,你们上午还顺利吗?”
“顺利啊,”程予安点头,“上午就开了半小时的欢迎仪式,然后去二楼转了一圈,其实没啥。严格来说,目前只是洽谈阶段,沈砚秋过来看场地,最终在不在这儿办还得他说了算。”
路淼问:“你不是跟我说十拿九稳么?”
程予安看看四周,降低声音:“本来是这样的,不过他昨晚突然说能不能收取游客费用,他可以和我们利润分成,这和之前谈的不一样。我说馆里可以象征性地收取门票,但数额不能太大,一来当初馆里是听了公益性展览才同意的,二来数额大了观众不一定愿意花钱。他说他只是随口提议,到时候再看吧。”
路淼皱眉:“这人是想赚钱啊?”
程予安摇摇头:“也不吧,毕竟他自己要支付一大笔服务费,也能理解。”
“哦——”路淼突然坏笑,“要是真的设了门票,他估计还能赚回本,毕竟他那老多粉丝,还不争着抢着给他花钱??”
江月低头,用筷子拨菜叶子,漫不经心地问:“他很帅么?”
程予安眼睛一亮,猛点头:“帅的,确实帅,有一股文艺男青年的忧郁气息。”路淼也点头:“我看了予安给我偷拍的照片,不吹不黑,高糊也是帅的,感觉是黎明那挂的。”程予安拍桌:“对对对!”
江月抬眸:“都这么觉得?”
“是啊,我老爹都觉得他帅。”
江月垂眸,又开始拨弄菜叶子。
“月姐,”路淼从包里掏出挂着柯基公仔的钥匙,递给她,“你一会帮我去小顾博士办公室拿一下我的包吧,我一会和予安去趟二楼看看展厅,看完直接去三楼巡视一圈,这样你就不用上去了,我下来咱们直接回公司。”
江月接过钥匙:“你的包不就在这儿吗?”
“另一个,昨天上午我放她办公室,然后忘了。”
“哦。”
路淼又说:“你可以在那休息会儿,我好了给你发消息。”
“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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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月在走廊慢慢走着,低头把玩着手里的钥匙扣,柯基挂件在指缝间晃晃悠悠,毛茸茸的身体软软的,可可爱爱。江月正笑着,忽的又想起这挂件主人,赌气似的用手指戳了戳鼻子。戳完又觉得下手重了,连忙揉了揉。
正将钥匙插入锁孔,还没拧开,背后传来轻轻的笑:“嘻~谢谢帮我开门。”
江月一惊,弹簧一样转身,没料到顾習之凑得极近,来不及闪躲,“砰”的一声,两人的额头狠狠撞到一起。
“嘶——!”“啊——!”
江月嘴里吸气,捂住额头定睛一看,顾習之一手捂着额头,一手伸向自己的额头,哈着气问:“你疼吗?”
江月看她这模样,第一反应竟然是想笑,嘴角刚动了动,立刻想起她的讨厌,生生把笑意咽了回去:“你吓我。”
顾習之震惊:“谁吓你了?我不就说了声谢谢嘛?”
江月哼了一声,揉着额头:“你走路没声。”
顾習之反驳:“你自己没听见。”
江月故作冷淡地扭头不理她,转身去开门。
顾習之笑着跟在后面:“你来找我嘛?”
“谁找你了,我来拿路淼的包,拿完就走。”
“别走嘛,陪我聊会天。”
“你不用去陪沈砚秋么?”
“予安同事送他回酒店休息去了。”
“你晚上还不是要去吃饭?”
“嗯,是要去的。”
江月靠在沙发里,长腿叠着,双臂抱在胸前:“聊什么?”
顾習之把办公室门一关,将办公椅挪到她面前,眨着眼睛兴奋地说:“讲一点八卦。我跟你说哈,我发现沈砚秋这人……”
“打住,我对他不感兴趣。”
“又不是聊他好的,聊他坏的也不听?”
“行吧,你说。”
“我跟你说啊……哦,你还没见过他,他明天还来,到时候你偷偷去看他一眼……”
“我为什么要去看他?还要偷偷的?”
“你没见着真人,没有代入感。我先给你形容一下,就是他这人乍一见,还挺像那么回事儿的,说话也客气,举手投足间确实有那么点文人的气质……”
江月冷哼一声:“你喜欢?”
顾習之竖起三根手指:“不喜欢,非常不喜欢。”
江月阴阳怪气:“我可听说他长得像黎明。”
顾習之不屑:“徒有外表,他不尊重人,开会的时候翘着个二郎腿大声讲话......欸,你翘啊,你翘得好看,我爱看。”
“什么我翘得好看,你爱看。”
“你翘得比他好看。”
“你拿我跟他比?”
“你俩完全不能比。”
江月嘴角缓缓上扬:“是他好,还是我好?”
顾習之又竖起三根手指:“你好,绝对是你好。”
江月笑意加深:“怎么个好?”
顾習之想了想:“哪哪都好。”
江月收了笑容:“敷衍。”
顾習之歪着脑袋:“我也有不敷衍的回答。”
江月手指轻点手臂:“说。”
顾習之眸色微动,顿了片刻,认真道:“我觉得你是一个很懂得爱自己的人。”
江月抬起下巴:“继续。”
顾習之憨笑:“好好吃饭照顾自己是一种爱自己,忠于自己内心的感受和选择,明白自己的价值,也是一种爱自己。你是后一种。”
江月又哼:“你的意思是我不好好吃饭不照顾自己呗?”
顾習之点点头,又摇摇头。
“又点头又摇头的什么意思?”
“我想了想,我说的不对。对我来说吃饭是大事,所以你经常不好好吃饭在我看来是不会照顾自己,但对你来说吃饭可能是件小事,你完全可以随便吃点然后去做你认为的大事,我不能拿我的标准去评判你。”
江月突然扬唇笑出声来:“谁说吃饭对我来说是小事了?我只是没空吃饭,不代表我觉得吃饭不重要。”
顾習之盯着她笑了会儿,跳下椅子走到冰箱那儿,拿出一个餐袋,送到她手上:“那你好好吃这个。”
江月掂量掂量,还挺重:“什么啊?”
“鸡汤。”
“从食堂打包的?”
“我自己炖的。”
“啊?你什么时候炖的?”
“今早。”顾習之拍着胸脯,“绝对新鲜,没有隔夜。”
江月疑惑:“你早上不是要接待吗?你有时间炖汤?”
“早点起来就是了。”
江月看了她一会儿,说:“为什么要给我炖汤?”
“你昨晚不是喝了许多酒么,胃难受喝汤舒服。”顾習之顿了顿,又说:“之前你也说过想吃我做的饭。”
“你怎么知道我喝了许多酒?”
顾習之怔了一秒,说:“你自己在电话里说的。”
江月记不清了:“我说了吗?”
顾習之狠狠点头:“你说了。”
“行吧。”江月想起刚刚程予安讲的故事,笑着说:“还好你现在给我了,不然我要是中午喝,搅了汤岂不是会看见不该看的东西?”
顾習之疑惑:“啊?”
“你给你学妹讲的那个中午不能搅汤的故事。”
“什么故事?”
“就那个什么清末一个寡妇中午炖汤,搅汤的时候汤面上出现了一张煞白的脸。”
顾習之记不清了:“我说过吗?”
“你学妹说是你说的。”
“行吧。”顾習之耸耸肩,“不记得了。”
江月无语:“你自己说的话都不记得?”
顾習之解释:“得看说的事情和对象。”
江月问:“什么事情和对象你记得?”
“......”
江月手机响了,一看,是路淼。“我要走了。”
顾習之跑过去开门,做了一个欢送的动作。
江月走到门口,逼问:“说啊,什么事情和对象你记得。”
顾習之露出个微笑:“我在乎的事情和对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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