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说着这话，视野里的他却背过了身，两鬓碎发随风摇漾，丝丝糅入阳光。
“没有。”陆回风本就心烦，听到问话，顺嘴便答了。然话音落地，又立刻反应过来，身形微微一僵。
“所以大沙帮帮主，非你所杀。”沈丹青直视他背影，一字一句说道。
陆回风捏着药瓶的手骤然紧握，只听“砰”的一声巨响，瓷瓶化作齑粉，连同瓶中剩余的药渣，溅得到处都是。
“不是……”沈丹青下意识一缩脖子，见他往门外走，忙大喊一声，“陆少侠！我话还没说完呢！”
陆回风脚步一顿。
“事情到了这个地步，我肯定是回不去了。”沈丹青无奈叹道，“何妨把你的难处告诉我，我也能帮你一起想办法，不是么？”
“你想办法？”陆回风疑惑回头，眼色充满怀疑。
“当然了……”沈丹青虽有犹豫，但话已说到这份上，只能连连点头答应。
然而对面的陆回风，却已压不住越发强烈的好奇心，仔细打量起她。
不过十六七岁的模样，瞧着弱不禁风，然短短两日，几经大起大落，竟几乎不曾露怯。
她从前到底经历过什么？怎有如此胆色？
陆回风百思不得其解，只得叹了口气，沉默片刻方道：“我若知道是谁杀了他，事情反倒好办。可惜迄今为止，所有对我出手之人的身份，我都还未查明。”
沈丹青毫不留情戳破他的谎言：“你是没查到，还是根本就什么都不知情？”
陆回风脸色顿时冷了下来。
沈丹青两眼一闭，直挺挺躺倒，一句话也不想多说。
事到如今，她只想安静地死一死。
陆回风默然转身走出木屋，在台阶前坐了下来。
林间竹叶别枝，一如故年旧居里的画面，残叶飘零随风，一叶叶青黄相间，落了他满身。
灭门之仇，萦绕心头十三载的噩梦，到头来非但没有一个人能告诉他真相，竟连爹娘埋骨之地，都不知当往何处去寻。好不容易找到的证人，那位大沙帮的帮主，才刚擒到手里，便被一支不知从何处而来的飞针穿脑而过，当场暴毙。
陆回风缓缓阖目，恍惚之中，仿佛穿梭岁月，重回故地，置身当年残景，亲眼看着母亲对她千叮咛万嘱咐后，转身离去的模样……
“陆回风，陆回风？”
沈丹青跳脱的话音不合时宜地响起，将他回忆打断。
两声未得回应，她又换了个称呼，捎带了一声狗叫：“肉骨头？汪——”
陆回风眉头一皱，当即睁眼回头，只见她两手抱着床尾，两腿正以一种正常人完全做不到的姿势斜搭在床侧，两膝弯曲向下，翘起脚面，免得沾上别的。
“你饿不饿？”沈丹青眨了眨眼。
“不饿。”
“可我饿了。”
陆回风不言，与她大眼瞪小眼，半天没有动作。
山中竹屋已成是非之地，不宜久留。偏偏沈丹青双脚有伤，不便行路。他若把她留在这儿，单独离开寻找食物，实在有点冒险。
这倒不是他自作多情，主要是觉得这姑奶奶虽然表面嘻嘻哈哈，内心还是挺记仇的，不管怎么说，最好都别再得罪她。
但也不想伺候。
陆回风别开了脸。
沈丹青盯着他打量了一会儿，略一思索，唇角不经意勾起一抹不易察觉的弧度，清了清嗓子，道：“不过山里如此偏僻，就算能找来吃的，也不便生火，太麻烦了……”
说着，她脑袋一歪，冲他笑道：“不如这样，你背我去城里吃饭，好不好？”
沈丹青一笑，两颊梨涡又露了出来。
陆回风的眉头蹙得更紧了。
沈丹青见他犹豫，想了一想，凑过脑袋，盯紧他的脸，煞有介事问道：“莫非你有难言之隐？还是许了人家，所以……”
“没有。”陆回风板起脸，断然否认。
“那就走吧。”沈丹青大大方方张开双手，示意他背上自己，“我不介意。”
陆回风听得一懵。
她说什么？
谁不介意？？？
这世上怎么会有这么理直气壮的人？
然而话到这份上，陆回风再不情愿，也只能照做。不但背着这位姑奶奶回到县城，还把那双沾满血的鞋也拎了回去。
所幸下榻的客舍服务周到，伙计主动帮着拿去洗了。否则这活多半也得落在他头上。
“沈姑娘胃口不错。”陆回风看着桌面越摞越高的碗，内心叹为观止，却未表露任何惊讶，只淡淡说道。
沈丹青吃饱喝足擦干净嘴，心满意足打了个饱嗝，又歇了一会儿，这才开口道：“陆少侠接下来，是不是要去找那个原本住在竹林里的人？”
陆回风略一颔首，没有答话。
“那你有线索吗？若是不着急，等我脚伤好些，先送我去趟坊州吧。”沈丹青眨眨眼，道。
“不是说不回去吗？”陆回风捉摸不透。
“那也由不得我。”沈丹青撇撇嘴，两手一摊，道，“长途跋涉，总不能连行李都不带吧？再说了……真要回不去，等租约到期，屋里的东西不得被庄宅行的人给搬空了？”
陆回风眉心蹙紧，发出轻微的抽搐：“你是打算搬家，还是把这当成游山玩水？”
“本姑娘高兴怎样就怎样。”沈丹青理直气壮，“家里还有我爹的遗物，我要回去收拾。”
陆回风听见“遗物”二字，心念似被牵动，瞳孔无声扩大了一圈：“你……没有别的亲人了？”
沈丹青没有理会，无声别开了脸。
陆回风看出她的回避，未再继续追问，正待退出屋子唤伙计来收拾碗筷，身后的沈丹青却抬起了头。
“哎，你能不能给句准话——”沈丹青一双眸子睁得老大，“你这些事还要多久能解决？大沙帮的威胁，真能完全消除吗？”
“我无法保证任何事。”陆回风背对她摇了摇头，顿了一会儿，继续说道，“包括你的安全。”
沈丹青一时无言，只觉自己掉了火坑。然眼下处境，也容不得她多想，只能安心养伤。
不过光是如此，还不足以消弭她心中愤怒，于是调养期间，几乎竭尽能事，找来各种借口差遣陆回风，小到一盏茶水，一碟花生，都非得他端来面前才肯用。
陆回风到底理亏，虽觉得这活祖宗不好伺候，却也无话可说。待她伤愈，才得半刻喘息，被又被生拉硬拽起来，回往坊州。
这日黄昏，二人终于回到城内。暮天残霞渐淡，漫散开一片暗沉的昏光。
正是夜市开时，本该热闹的街道，却是稀稀落落，透出古怪的沉静。
沈丹青左右张望一番，只觉反常，即刻加快脚步，回到她最熟悉的街口。
妙书阁前匾额歪斜，门上挂着一把硕大的铜锁。透过窗缝往内看去，只剩下几张简单的桌椅，书画笔砚尽已搬空，显然根本就没收拾过。就连那日打斗留下得刀剑划痕，都还清晰可见。
沈丹青显而易见愣了一瞬，沉默片刻，愤然扭头：“看看你干的好事！”
“我？”陆回风一头雾水。
“好好一家铺子，就因为你们闹事，都关门大吉了。”沈丹青指着门上的锁，脸色十分难看，“到底有什么恩怨，不能自己解决，非得牵连不相干的人？”
“可那天是他……”
“行了别说了。”沈丹青烦郁已极，当即别开了脸，然一抬腿，又似想到何事，竟忘了二人实力悬殊，回身一把扣住他胳膊问道，“我问你，倘若你是他们。发现我逃了之后，会怎么做？”
“先在附近找找，若找不到……”陆回风说着，眉心陡地一沉，“若找不到，应当……会设法找到认识你的人询问。”
“那就是说，他们已回头找过掌柜了？”沈丹青神色越发凝重，“既然没被灭口，还要急着搬走……糟了，他知道我住哪！”
沈丹青大惊失色，说这话的功夫，人已如箭般弹了出去，直奔西街横翠坊内。
日坠天暮，浓墨般的黑暗缓慢攀上天际，转瞬吞没她单薄的背影。
坊间两侧宅院，早早便闭了户，家家黑着灯。沈丹青察觉此间变化，心下愈感惶惶，等到了院门外，隔着低矮的篱笆墙，看见满目断枝残叶，碎砖乱瓦，眼前顿时一黑，差点站不稳脚步。
她跌跌撞撞奔入院内，顾不得一地凌乱，直奔里屋，见正中供桌上的瓜果都被洗劫一空，牌位也被掀翻在地，脚下一个趔趄，跌跪在地。
然而等着她的，远不止这些。
摆在屋角的黑色木箱，锁孔已被撬开，本该整整齐齐安放在当中的那些男子衣物、笔砚墨宝，也都被翻得乱七八糟，破的破，碎的碎，横七竖八散落一地。
沈丹青如遭五雷轰顶，久久不得回神，紧绷多日的心弦，终于还是在这一刻断开，泪水不住堆积，溢出眼角，烫得眼眶一片灼红。
“大沙帮……陆回风……混蛋……都是混蛋！”她极力止住抽噎，跪倒在箱前，忽然想到什么，颤抖着双手不断翻找起何物，眼色越发慌张。
良久，蓦地抬起头来，一把捂住了嘴，闷声自语：“不见了……”
屋外响起脚步声。沈丹青浑浑噩噩听见，只当是陆回风跟了过来，抱起一团鸡零狗碎便往外奔，只待与他算账，谁知到了门前，还未看清是怎么回事，便被一把明晃晃的大刀指在眉心。
同时响起的，还有个阴阳怪气的腔调：
“可算是被我逮着了。”
庄宅行：古代的房屋中介公司
江湖文无宵禁，不然没法写了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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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 拿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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