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丹青一时愕然。
站在她眼前的俩矮子,胖的扛刀,瘦的拿棍,分明是上回跟着大沙帮护法,去店里找过茬的喽啰。
“小娘们儿,”一喽啰搓搓鼻子,狞笑出声,“还挺会躲!”
沈丹青不及多想,转身就跑。那俩人却已迅速跃起,一左一右朝她砍来,分明是要杀人的架势。
千钧一发之际,一道寒光破空,紧跟着一阵兵戈交击声响,那俩喽啰的兵器,就只剩了个把儿。
姗姗来迟的陆回风飞身落地,挡在沈丹青与那二人之间,横剑悍扫,阻断二人进势。三尺青锋光亮如洗,几可照清人面。
“爷爷的,还有同伙?”胖喽啰扔了刀把,还要再战,却被陆回风扣住脉门,反手一拧。
“你们帮主黄大通,是我带走的。”陆回风扬手甩开那厮,凛然开口,“别找错了人。”
“你你你……”胖喽啰疼得吱哇乱叫,一阵嚷嚷,“简直胆大包天!你小子什么来头,报上名来!”
他尽管嘴上嚣张,脚步却已退到瘦子身旁,使了个眼色,便待溜走。沈丹青见了,拔腿便追:“玉像!把玉像还我!”
陆回风反应过来,赶忙拦下了她,旋即飞身纵跃,挽剑连鞘荡开长弧,将那已跃上矮墙的二人打落在地。右腕一旋,翻转剑身,横抵在二人脖颈间,沉声低喝:“交出来。”
“交什么……咱啥也没拿啊……”俩喽啰不敢正眼看他,挤眉弄眼相觑一阵,赖着不肯承认。
“我爹给我雕的白玉小像,定是被你们拿了!”沈丹青一跺脚道,“快还我!”
陆回风面色骤冷,手下剑锋又往前推了半寸,堪堪划破胖子油皮,渗出一丝血线。
“饶命,好汉饶命!”胖子吓得杀猪似地叫唤起来,“我我我我……我真不知什么……我交、我交、我这就交……”说着一通哆嗦,猛地扇了身旁瘦子一巴掌,从他怀里摸出一块系着红绳的羊脂白玉小像,颤抖着捧起。
沈丹青一瞥见玉佩露出的绳子,便已抢上前来一把夺回,紧紧攥在手里。
“是这个吗?”陆回风问道。
“赔钱!”沈丹青没空搭理他,咬牙切齿冲那俩喽啰喝道,“你们弄坏这么多东西,还想当做什么都没发生吗?”
陆回风闻言会意,低头瞅准两人腰间银囊,当即挥剑斩落,用剑尖挑起,丢到她手中。沈丹青接过银囊,摸着还算鼓囊,脸色这才好转。
“听好了,”陆回风移开抵在二人咽喉的剑,还入鞘中,道,“我叫陆回风,不管你们要算账还是报仇,尽管来找我,与这位姑娘没有任何关系。”
言罢,眸光陡地一沉,沉声厉喝:“滚!”
俩喽啰一听这话,像大耗子似地跳了起来,连滚带爬,一转眼便消失在夜幕中。
“上回押你去酒肆的不止这两人。大概只是他们派来盯梢的,”陆回风说着,回身看向沈丹青,道,“依我看……”
沈丹青根本不瞧他一眼,即刻转身进屋,“啪”地一声摔上了门。
陆回风一时愣住:“沈姑娘?”
沈丹青非但装作没听见,还将屋里的门闩也扣了起来。
冷风吹阖窗扇,狭窄的屋舍随之陷入黑暗。一如沈丹青的心思,缓缓沉落谷底。
毁了,一切都毁了。
自父亲离世之后,她已一身孑然。而今奇零飘荡,遭人牵累至此,竟连仅存的念想,都已无法保全。
都是那姓陆的害的!
冷月清光斜透窗纱,照亮沈丹青满怀凌乱物事,断笔残卷,破裳旧衣,几已无一完好。
她抱紧怀中之物,背靠木门,缓缓滑坐在地,鼻尖愈感酸楚。泛红的眼角缓缓淌下一滴清泪,啪嗒滴在怀中一副山水残卷上。
落款的“沈泊安”三个字,随之洇散一团墨痕。
掌心玉像被她攥得越发紧,隐隐觉得膈手。沈丹青抹去眼泪,缓慢舒展五指。掌中玉像随着她的动作翻转,露出背面刻的两阙小字:
初喜渡河汉,频惊转斗杓。
非是人间世,还悲后会遥。
这是刘梦得的《七夕》,所说正是情人相别,难再重逢的苦憾情思,也是她那郁郁而终的父亲临走之前,刻下的绝笔——
那年寒冬,风雪大作。冷风钻过漏风的窗,拂得床前陈旧发白的幔帐摇摇晃晃,飘然垂落,正搭在一只苍白的手腕上。
十三岁的沈丹青蹲在一旁,小心翼翼点燃炭火,双手合拢护在周围,等着碳火烧旺。
“琅儿……”榻上男子话音虚弱,脸色蜡黄如同朽木,原本俊朗清隽的眉眼,也都深深凹陷了下去。
他仍旧竭力把目光往床幔外望,每一个字,都吐得十分艰难:“……你……还在怨恨为父?”
“我不敢。”沈丹青没有抬头,回话的口吻虽硬,却夹着一丝酸楚。
她略微抬高嗓音,强忍哭腔:“我只是想不明白,您总说这是命数。可大夫明明告诉过我,你这就是忧思成疾。”
说着顿了顿,苦笑一声:“既然所念之人,尚在人世,为何就是不肯见上一面,了却相思之苦?”
沈泊安眉心微动,良久方道:“我从未对你提过你娘的事,为何……”
“我又不傻!”沈丹青霍然起身,看向床榻上的父亲,“她若已不在人世,您如今定会欢欢喜喜等着下去与她相会,又岂会如今日这般,越发痛苦不堪?这不过说明,您这一走,心中怨结,愈难消解。”
沈泊安闻言,缓慢阖目,并不答话。
“爹爹,我娘是个什么样的人?”沈丹青百思不得其解,“您又因何缘故离开她身边?到底有什么苦衷非得天各一方,为何您总是……”
“你娘是这世上最好的女子。”沈泊安终于开口,话音极轻,近乎飘渺,“只是……”
他顿了顿,眼睑微张,乌黑的瞳仁深处,饱含无奈:“且据如今情分里,相于。只恐多时不似初。”
沈丹青不忍再听,阖目别开了脸,却听见床前传来清晰的咳嗽声,赶忙奔上前去,手忙脚乱拿起帕子擦拭,却只看到雪白的帕子,已然溅上一滩猩红的血迹……
窗外风雪入梦,融入幻影。彼时睁眼,深秋凉夜里飒飒的风声已听不见,取而代之的,是轻轻的敲门声。
屋外再次响起陆回风的声音:“沈姑娘,你还好吗?”
看不见那张冰冷的臭脸,这声音听起来倒还算温和有礼。
沈丹青咬了咬牙。
该死的。
这混账玩意儿要是真有点同情心,也不至于把她连累成这样。
如今木已成舟,大沙帮的人显然认定她俩是一伙的,哪怕跳进黄河都洗不清了。
既然是他让她再也过不了安生日子……
沈丹青用力一点头,仿佛下定了某种决心,当即站起身来,猛地拉开房门。
陆回风敲门的手停在半空,月影削尖了他的下颌,墨黑色的瞳仁里凝着忧色,出乎意料似的,怔怔与她相视。
沈丹青的眸子却清亮无比。
“陆少侠,”她长吁一口气,开口说道,“你难道不觉得,刚才对他们说那么多,全都是废话吗?”
“嗯?”
“这帮人最初来店里搜人时,就曾怀疑此事是我与你合谋。”沈丹青继续说道,“如今你我就在一处,即便你想撇清干系,在他们眼里也不过欲盖弥彰,只会更坐实我的罪名。”
陆回风听完这番话,越发困惑。
并非不信此言,只是他想不明白,为何大沙帮的门人心眼如此复杂,非要将一件简简单单的事想得迂回百转,硬拖旁人下水。
“事已至此,我看少侠你是别想摆脱我了。”沈丹青说着,低头把玉像挂在腰间,回身将屋里那些琐碎破损的遗物装回箱里,径直往院里推,“你既不能令他们帮主重新活过来,便只好等彻底摆平此事,再谈散伙。”
她没有习武之人的底子,身量到底还是清瘦了些,即便只是推着木箱往外走,也颇为费劲。
陆回风不知她用意,怔怔看了一会儿,直到见她把箱子挪到院中的老槐树下,方见她舒了口气,直起身拍了拍手,抄起一旁的铲子便开始挖坑。
他这才明白是怎么回事,下意识上前欲帮,却被她抻臂隔开,连箱箧的角都不让他碰到。
“不用。”她话音倏地变冷,“我自己来。”
分明的芥蒂梗在她喉头,箱中那些受损的遗物,俨然成了她唯一还能守护的东西。陆回风一时尴尬,只能干看着她挖好坑洞,放入木箱,随后又返回屋内,捧出那方被砍坏的牌位。
东方天际已露初白,沈丹青抹去额前薄汗,额前松散的碎发垂落两缕,裹着零碎的金芒,颤颤摇摇映入眼底。
陆回风无意瞥见,不觉微微一愣,心下蓦地生出几分疚意。
“爹。”她凝望手中牌位,原先还夹着些许凄哀的眼色,在越发明亮的日光下,逐渐坚定,
“女儿如今麻烦缠身,若一直把您带在身边,像今日这般劫难,还不知会有多少,只好先委屈您在这等等,等女儿日后安顿下来,再与您团圆。”
说着,她紧紧抱住那牌位,眼角不知何时溢出一点晶莹的光。陆回风怔立一旁,静静望着她将牌位收入箱中,捧起一抔抔黄土撒上箱盖的木箱,一时五味杂陈,除却越发深重的疚意,似乎还有些许羡慕。
渐升的日头给一地凌乱的小院缓缓蒙上一重暖光。沈丹青拍平泥土,立刻恢复了素日淡定的模样,也不多看他一眼,掸掸裙摆泥土,起身便往外走,“走了走了,一会儿再被那帮瘟神追来,还不知会闹成什么样呢……”
她不过是个寻常百姓,若非陆回风的意外出现,只怕这辈子都不会同那些江湖门派打上交道。好端端的生活平白无故被搅乱,被迫颠沛流离,说不怨恨都是假的。
然她不会武功,一时也无其他手段与之抗衡,若是明着报复,无异于以卵击石。何况眼下处境落魄,还得靠他回护。争一时长短对她而言,绝非上策,只能从长计议。
而要从长计议的,除了她以外,还有昨晚在她家院子里守株待兔的那俩倒楣蛋。他俩这会儿正猫着腰蹲在城外西郊一间荒废的老宅子里,向右护法刘易复命。
“废物!都是废物!”刘易一耳瓜子扇得瘦喽啰摔了个狗啃泥,“不是让你俩在她家守着吗?人呢?”
瘦子吓得脸色煞白:“跑……跑了……”
刘易满目凶光,一双招子瞪得老大,就差从眼眶里蹦出来:“就一丫头片子都逮不回来?平日吃的都是泔水吗?比猪还蠢!”说着,又飞起一脚,把那胖喽啰踹趴在地。
“冤……冤枉啊,”胖子连连求饶,“那丫头不是一个人,还有个男的跟着,会武功,咱哥俩不是他对手……”
“男的?”刘易眸光阴鸷,“老子就猜到她有同伙!”
“对对,正是如此。”瘦子趁机邀功,“那男的还说,就是他们劫走了帮主……等会儿!老大,我想起来了!”
瘦子跳了起来,口中嚷嚷:“那男的咱们都见过,就前几天,咱押着那丫头去酒馆,后边跟着进来的那白面小子,他们根本就是一伙的。”
“你说什么玩意儿?”刘易瞪大了眼,“照你这么说,那妮子的来历可不简单——看着浑身上下也没二两肉,还有这等本事……”
“这算什么本事?会拍几句马屁,还真把自己当根葱了。”
一声夹着三分骄矜的男子话音,清越细长,自刘易后方屋檐上传来。
刘易闻声,脸色立变。
初喜渡河汉,频惊转斗杓。非是人间世, 还悲后会遥。出自唐刘禹锡《七夕二首》,中间省略掉了一阙和故事主题没什么关系的。
虽然诗写的是牛郎织女,但我在第一本小说《星昭月明》里就写过,牛郎织女的故事,最初的版本不是我们现在看到的这样,而是辛苦打工的织女,得到天帝赏识,把另一个神仙牛郎星赏给她结婚,结果织女耽于情爱误工,天帝就又把他们分开,只许一年一度相会。唐朝时候看到的牛郎织女故事大致就是和这个版本差不多的,拐卖的版本其实更像小日子的辉夜姬的故事,应该是民国时期或者现代的变种,既然用了古人的诗,那么故事当然依照古人看过的版本来对待。
顺带一提,我们现在熟知的很多传说版本其实都是民国或现代的改编二创,和古人看到的不一样,包括但不限于《白蛇传》《嫦娥奔月》《牛郎织女》,而且揉了很多恶意对待女性的元素进去,是让人很不舒服的,既然写古风文,肯定不用这种版本了。
且据如今情分里,相于。只恐多时不似初。出自晏几道的《南乡子》,意思是暂且根据眼下的这份情谊,相信我们两个是相互亲近,并且彼此后代的,只是担心时间久了,感情却不似当初那般美好了,前面还有一句,眼约也应虚,昨夜归来凤枕孤,所对应的就是恋人分别的前情。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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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章 劫波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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