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日，赤水王在毫不知情的情况下，被从书房里拉出来参加自己的选妃大典，半日内见了三百个待选女子。
他不用猜就知道是卫平安搞的鬼，于是不好发作，只能一直按着隐隐作痛的太阳穴任凭差遣。
选妃宴对于赤水王宫来讲可是关乎百年大业的大事，宫里忙的不可开交，趁这个节骨眼，卫平安偷偷溜了出去。
她在外头闲逛，大口大口呼吸来之不易的新鲜空气。
没成想正好在京城肉摊前见到秦萧，平安立马从小摊前瞄准镜子，把头发衣裙都整理好，然后大摇大摆的跑到师傅面前，笑得像只猫儿。
“师傅！你前几日教我的鞭法特别好用，能不能再教我几招呀。”
秦萧见怪不怪，不慌不忙的让卖家称了两斤肉。
“若是臣没记错的话，陛下好像不准你出宫，更不准你见臣。”
说完，秦萧侧头看了她一眼，见她一本正经的想对策，嗤笑一声，无奈的摇摇头。
但秦萧不知道，卫平安发呆的那几秒钟时间，并不是在想对策。
卫平安看着师傅的脸，全然没有从前的欣然雀跃，反而心里一惊。
怎么回事，眼前明明是最亲最爱的师傅，脑子里却突然浮现出王承允那副竖子模样呢？
不太妙。
肯定是被王承允气糊涂了。
卫平安不自觉地叹了口气。
她还是无法放下被战火涂炭后的那群百姓。
以至于她一想起王承允就想哭，心里非常憋屈。
明明可以赢的，明明可以杀一儆百，让永安折一员大将，再也不敢来犯。
兄长非要和谈，她最不懂，为什么非要和谈。
她也不懂，为什么兄长误会她想干政。
兄长从未用这样的语气训责过她，她根本不想干政，她只是放不下赤水子民。
眼泪马上就要隔着眼眶涌出来，但她此时此刻不想让人知道她为什么哭。
平安随便找了个由头，把脑袋埋在秦萧袖子里，呜咽道。
“师傅，我想吃你做的红烧肉了。”
秦萧早习惯了她的油嘴滑舌，但从小把她看到大，小徒弟有心事还是能看出来的。
他带平安到旁边摊贩上买了些吃的，看着她大口大口吃饭，温和道。
“赤水王因为郡主殿上失礼，惩戒你了？”
“小郡主被关禁闭，这才弄了个热闹的选妃大典，从王宫里跑出来？”
卫平安的泪滴挂在眼眶，不自觉的抬起头，怔怔道。
“师傅，你全都知道？你是怎么知道的。”
“宫里莫名其妙开起选妃大典，臣每日在陛下身边，竟从未听他提过此事。”
秦萧原本自顾自往前走，见卫平安步子走得慢，特意等她几步。
“能决定这种大事的，不是他，自然就是你。”
卫平安嘻嘻一笑，抹干眼泪，顺势拉住他的衣袖，跟在他身侧小跑走着。
“师傅，我今天没吃饭，走路都走不快呢。”
秦萧了然一笑，“那这块里脊是想糖醋还是煎炸？”
说话间，一白衣女子当街纵马，突然闯了过来。
秦萧手疾眼快，把平安往外一推，手里的肉全被撞到地上。
平安退到路旁，顿时黑了脸。
“谁敢在长街纵马！竟敢冲撞本郡主！是嫌命长了？”
谁知平安气成这样，那白衣女子竟然一步没停，半句道歉的意思都没有。
卫平安本就窝着一团火，这时袖中长鞭一甩，忍不住发作起来。
她疾步上前，抓住那人马鞍腾空而起，强行挡住她的路。
两人都是打架的一把好手，招式利落很辣。
秦萧叹了口气，追了过去。
“一个没抓住，又要闯祸。”
两人在长街上打得不亦乐乎，引来厚厚一圈驻足观望的人。
卫平安穿着一身红衣，江洛则是一身白衫，两人针锋相对，谁也不让谁。
“城内禁止骑马狂奔，你可知罪！”平安怒问。
江稳稳当当站在她面前，眉梢间透着不耐烦
她轻蔑至极，“我骑马回家，何罪之有？”
回家？
平安这才定睛打量她的装扮。
她不是赤水人。
方才师傅手里新鲜的里脊肉被地上泥土裹成姜黄色。
卫平安决定继续给这块里脊肉打抱不平。
“我管你回不回家！你把我的肉弄掉了今天就得赔！”
江洛不以为然的嗤笑一声，但神色有些匆忙。
“几块肉而已，赔你十头肉牛都行！小姑娘，别挡我回家的路，我有急事。”
卫平安还要争论，秦萧赶来拦住她。
秦萧一见白衣女子怔了一下，随即朝前行了一礼，说了两句圆缓话，他提醒平安。
“这是西北巍王的独女，江洛。”
西北巍王膝下九个儿子，却只有一个女儿。
难怪性子这么烈。
恐怕也是在家能摘星揽月的宠儿。
平安刚和人打了一架，不知道该说什么，只朝她点了下头。
秦萧向江洛介绍。
“赤水平安郡主多有得罪，臣身为人师，教导无方，先向您赔罪。”
“原来是赤水郡主卫平安。”
江洛神色缓和下来，亲手扶起秦萧，她转过头朝平安一笑，行拜见礼，有几分示好的意思。
“早听闻你的鞭法举世无双，今日一见，果然有绝代英姿。”
“我愿交你这个朋友，但今日有些家事，等风波平息，我再来拜见，到时一起喝酒吃肉！”
平安回拜，“回家如此匆忙，平安能否帮衬一二？”
家事，定是王位之下的那些争权弄势了。
王权之下，势单力薄的顶着巨大压力搅动风云，实属不易。
所谓不打不相识。
卫平安对她惺惺相惜，为刚才以为江洛是天之宠儿的判断感到抱歉。
“无碍，郡主回见！”
江洛朝她笑着摇了摇头，策马扬鞭而去。
好飒爽的女子。
卫平安突然意识到不对劲，她是从王宫方向来的。
王宫选妃，为何会选到大西北？
那可是巍王独女，何等的尊贵荣光，到底是谁胆子这么大把她请来？
这番风波过后，卫平安没心思再吃饭，秦萧看出她的心思，弯下腰，看着她的眼睛。
“郡主回宫否？”
卫平安点点头。
秦萧送她回去，边走边叮嘱。
“选妃宴差不多要结束了，郡主回宫后切记不要再胡闹。”
卫平安还是有点舍不得这顿糖醋里脊。
她立在原地，双眼放光的看着秦萧。
“那师傅来日再请我吃肉吧，来日方长，不急这一两天！”
“自然。”
秦萧的心软成面团，他抬起手，下意识想摸摸她的脑袋，指尖却停在上空。
君臣有别。
秦萧。
这么简单的道理，怎么还是记不住？
几日前，中原军队传回军信。
将军已死，前线亡了。
王承允作为陛下的亲兵都死在前线，皇帝大恸昏厥，京城大乱。
国内本就是两家独大的局面，此战一败，更没有人听傀儡皇帝的差遣了。
京都狼烟四起，紫禁城内血流成河。
王承允看准时机带兵杀了回去，趁乱夺了王权。
卫平安不知道那是一场怎样的厮杀，只是再见到王承允时，他脸上已经没有了那副没心没肺的坦然模样，多了几分威严冷峻的帝王相。
她没想到回到赤水王宫后，第一个见到的会是王承允。
王承允穿着一身玄服，衬得少年身量更加挺拔，他见平安呆在原地，也立在原地望着平安。
他没有说话，身边的人就笑着介绍，新帝初登赤水，是来迎卫平安和亲的。
新帝？
他夺权成功了。
平安心头萦绕着极为复杂的情绪，眼眶莫名红了起来。
今日的赤水王宫属实热闹，赤水王从这里选妃，西北巍王独女从这里策马回家。
眼下，永安新帝又站在这里迎她和亲。
卫平安对和亲两个字极为敏感，她慌张起来，下意识想要闯出这堵人墙，去找卫麟。
“兄长不可能让我去和亲，你们这趟算是白来了。”
王承允登基不久，举国上下危机四伏，内忧外患。
他带卫平安回京，是为了稳定赤水势力，也是为了借势。
卫平安从小在先帝的御书房里读兵书。
先皇批奏折，理国事，从来不避着她。
国家内外的利弊权衡，她不需细想就能明白。
可她对这场和亲毫无准备，也不打算准备。
上次给王承允扔的那把银针，肯定让他受了不少苦。
倘若和他去了永安，虽有身手也难敌众，到时候离家万里，真被报复折磨死都没人知道！
因此，见了王承允，平安就像是见了阎王，第一反应就是往外跑。
她鼻尖渗出冷汗，发丝粘在汗珠上，她来不及管这些。
“兄长！兄长一定能救我，我要去找兄长。”
王宫大门顷刻间关住，把卫平安挡在门后，害她摔了一跤。
从小到大，这扇门明明从未关过。
平安无助的趴在地上，有些茫然。
王承允朝她伸出一只手，沉默，但眼含温柔。
“郡主可摔伤了？”
卫平安没借他的力，自己站了起来。
她后退半步，大口大口喘着粗气。
“我有半块赤水玉玺，可决定出兵征战之外的任何大事！”
“王承允，我绝对不会嫁给你，我此生绝不离开赤水！”
“无论你拿来金山银山，兄长也绝不会让我去离家远赴中原！”
王承允伸出的手没有回应，他就这样保持着手掌朝上的动作，只是闻言深情晦暗莫测，眼里情绪如同缓缓溪流，干净而澄澈。
他的眼中哪有算计，分明是担忧。
平安没被那份莫名其妙的感情打动，她只是涔涔冒着冷汗，等着兄长来救她。
在王承允身后，卫平安看到了缓缓过来的卫麟。
卫麟脸上没有什么表情，只在听到这句“绝不离开赤水”后才意味深长的挑了挑眉。
见着王承允时，他脸上又挂起客套的假笑。
“王将军果真一言既出，驷马难追，说战胜后来取我赤水宝贝，竟真的迫不及待赶过来了。”
“不对，本王叫错了，如今该叫永安新帝啊。”
王承允看了他一眼，懒得装笑，但语气非常坚定。
“朕早早备了厚礼，就等今天。”
卫麟爽朗大笑，“后浪可敬，后浪可畏！”
说着，他转而面向平安，一招手，满脸褶子的元洪尚想把平安身上的半块玉玺摘下来。
平安一怔，紧接着护住玉玺。
“什么意思？这是父皇留给我的，狗阉人，你敢摘它？”
元洪尚不敢动了，眼睛提溜转，最后向卫麟投去询问的眼神。
卫麟笑道。
“这半块玉玺，还是先在为兄那里放着吧，免得又弄出突然选妃的大乱子。”
卫平安这才意识到自己擅自安排的选妃宴被兄长看透。
她根本没意识到这是一场真刀真枪的较量，凭她对卫麟的信任，她以为摘玉玺不过是卫麟和她开的一个玩笑。
“那也不能摘，这是父皇留给我的遗物，比我的命还重要！”
她理直气壮地站到卫麟面前，指着王承允道。
“兄长，他们是来带我走的，你快点告诉他们，赤水女子永不和亲。”
卫麟没有说话，只是淡淡的看着她。
那神情，冷漠的像是在看一个物件。
平安明明在最亲的人身边，却觉得此刻后背发麻，冷汗顺着毛孔渗出来。
平安聪慧，像是终于意识到什么。
卫麟，他已经同意和亲了。
平安从小在赤水王宫长大，这是她最温暖的家，但她此刻只觉得腹背受敌，像是到了战场。
她垂首拉住卫麟的衣袖。
“平安再也不拿玉玺添乱了，罚平安一百天不见师傅，一百天不出殿门，让他们走，好不好。”
“兄长，求你。”
平安抬眼时，眼眶已然通红。
卫麟心中未泛起任何涟漪，他伸手把平安搀扶起来。
“此事情急，知道你一时间消化不了，但是大势所迫，此事没有任何转圜余地。”
他看了看王承允，突然眼梢挂了一抹笑意。
“永安新帝到赤水后不愿进殿落座，在此站了两个时辰，只为早些见你，这番心意，平安竟也不领情？”
“兄长！我不愿意离开！”
卫平安扑在他身上，眼泪像断了线的珠子，顺着脸颊淌下来。
大势所迫，和亲可保国土安宁。
可她此番离家，便不知何时能回了。
她从未离开过赤水土地，从前父亲和母亲都在人世时，他们说赤水女儿永远不必和亲，不必承受离别之苦，如今战争已经平息，卫平安还没来得及在阳光下的软榻上睡个好觉。
贵客不宜久站，王承允一行人被安排进殿落座，卫麟亲自送平安先回她自己的寝宫。
到了地方，卫麟微微弯腰，手搭在她的肩膀上。
“平安，此番和亲，兄长会给你陪送最好的嫁妆。”
“寝宫里的金玉鸟，本王养了足足八年，想家了就用它们给传信回来，受欺负了也要讲。”
“你身后有兄长，有千军万马，万事都不用怕。”
卫平安的心凉了半截，从前有卫麟撑腰，她从未体会过这种孤立无援的感觉，觉得呼吸都有些困难了。
既然她身后有这么多依靠，为何还要远嫁？
卫麟看出她的想法。
又耐心道。
“兄长自然舍不得你孤身前往中原，但身居高位食百姓俸禄十八载，你也该长大了，该为赤水做些什么。”
“平安，此番远行你身负重任，赤水未来的百年璀璨全靠你这一程。”
……
一炷香之后，平安听完卫麟所有要说的话。
再睁眼，双眸中的稚嫩褪去几分，变成兵刃般锋利的光。
被层层人群围着，今日她就算是飞鸟也逃不出去。
最受宠的郡主有什么用？
学得一手绝世长鞭有什么用？
名声远扬四海又有什么用？
此时此刻，她甚至不能决定自己的人生。
先皇临终前叮嘱她。
“平安，遇事需静。”
卫平安终于冷静下来。
她是君王之外最有权利的人。
赤水的百姓亦是她的百姓，她需要为国家百姓做点什么，特别是遇到大事。
王承允善于带兵，如今又做了皇帝，正是在天下人面前扬威的时候，他能受昏君命打赤水一次，就能为了立威信打赤水第二次。
那时，百姓可要遭殃了。
……
平安重新闭上双眼，深呼吸。
不过片刻时间，卫麟的一对金羽鸟已经拿到她的眼前。
十几年来跟随她的侍卫宫女也全出现在她的面前。
卫平安眼眶突然红了，她对面的这群人眼睛更红，还有几个抽泣过甚，根本说不出话。
“你们啊，都来这做什么，我也带不走你们。”
平安握住几个贴心侍女的手，眼泪止不住的掉在手背上。
她们抱住平安，像对至亲叮嘱般，轻轻道。
“郡主，此次北赴中原，赤水王会给您挑选新的奴仆随行，他们没有我们了解您，您千万不能再像从前一样任性胡闹了，好好照顾自己，好好……”
人群之后，门猛的被推开，秦萧匆匆而至。
一见到他，卫平安两行眼泪直接流下来了。
“师傅，我……”
刚才还说来日方长，以为今后有的是一起吃肉的机会。
可她今天就要走了，终究没吃到心心念念的里脊肉。
“赤水王此番过于着急，未必深思熟虑，郡主若是不愿意，臣可以……”
秦萧攥紧平安的手腕，他声音跟着颤抖，手心也冒出冷汗。
他一向脾气温和，从不逾矩，平安第一次见他急成这样。
她忍痛弯起眼睛，笑眯眯的，想让师傅宽心。
“他是我同父同母的兄长，亦是我在这世上唯一的亲人，他不会害我的。”
“师傅放心，到时候我会常写信回来，你一定要回我啊！”
卫麟拿来了两只金玉鸟，秦萧送了她一把便携的短剑防身。
平安抹干眼泪，答应众人一定常写信回来，还让大家千万要挂念她，多给她寄些赤水的美味吃食。
那时候她年轻，相信很多东西牢固。
她还说一约既定，万山无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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