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临溪来找何欣时没有提前知会。
“不会耽误你太长时间,”她直接反手关上办公室的门,拉过椅子坐下,“听说,我的检测现在是你在负责。”
“是的。”何欣的手离开键盘,最终还是没有按下一旁的紧急呼叫键。
藏在显示器后的小动作没有逃过顾临溪的眼睛。何欣对顾临溪是有一种出于身体本能的畏惧的,她接触过的研究员,面对她时脸上或多或少都透出一种戒备的意味,仿佛下一秒就要拔腿逃跑,从前她不明白,只觉得他们是冷漠,现在坐在这儿细细品味何欣的表情,她倒觉得有趣。
二人间沉默只持续了几秒,在何欣看来,却如同一个世纪那样漫长。
“检测时发生的意外,我记不太清了,你能告诉我发生了什么吗?我担心在无意识的时候又做出什么事来。”
“检测到波动异常,超能力有失控迹象,但很快遏止,没造成伤亡。”何欣简练地回答。
“我想知道原因。”
“原因,”她重复这两个字,“上一次失控后PEC未完全稳定,在检测电流刺激下发生紊乱。”
“你之前跟我说过,检测前会检查PEC状态。明知道不稳定,还要继续后面的检测,我不认为你会做这种决策。”
何欣眼睑微垂,挑了挑眉:“你不认为?听起来,你似乎很了解我。”
“如果是何倩阿姨,就不会这么做。”
“我不是何倩。”
“何倩阿姨对我很好,对歧南也很好。她会在每一次实验前,耐心地跟我解释,哪怕我不能完全听懂,但我知道她会尽力保护我的安全,这比所有的安慰都有效——这本来不是什么必要的流程,可是她还是愿意花时间和我说话,让我安心。
那次在绥港,你阻止工作小组的其他人对我发难,这回又擅自决定终止检测,你和她真的很像。”
“结果已经如此,过程怎么样重要吗?”
“重要。”
“很抱歉,我能说的只有这么多……”
“你也动摇过是吗?”她按着桌沿,倾身靠近,几乎是贴在何欣耳边说话,“没有人比你更了解何倩阿姨的痛苦和矛盾。可为什么还要继续留在这里?”
“我想完成她的心愿。”
何欣说完这句话,蓦地一抬头,指尖僵硬。不知不觉间,她已经被顾临溪带着走,陷入了圈套。
她眸光转冷,沉声道:“你应该知道,研究员不被允许和实验对象有过多交流。从你走进我办公室的那一刻,就已经处于监视中了。停止检测是上头的命令,并非我一人决定,至于何倩教授——”
她的喉头滚了滚,干脆果决的词句间有了不自然的裂缝。
“与我无关。我只按自己的方法做事。”
“是吗……那大概是我误会了吧。”顾临溪退开与她的距离,正当何欣以为她们之间再无话可谈时,她又轻声道:“躺上手术台时我就想,要是她在就好了,上一次在那间实验室闭上眼时,她就在我面前。”
何欣心下一惊:“你知道了?”问出才发觉失言。
“如果你是说,晶石,”她弯起食指在桌面轻叩两下,嗤地冷笑,“我知道。别忘了,我能感应它。你真的觉得这样做是对的吗?这是你的主意?还是说这就是,何倩阿姨的心愿?”
何欣不言语。本以为使用Cerebro-2外源干预失败,对顾临溪的一系列研究项目中止,超研院不会再动类似的心思了,没想到才过了短短几年,跃跃欲试的野心又卷土重来。
无论是晶石还是增幅药剂,都没有在实验中取得理想效果,就这样贸然用在顾临溪身上,实在是太过急切。她始终坚决反对,超研院却有另外的想法。
他们早已留意到,除了顾临溪,还没有其他超能力者和天赋者会因为晶石辐射产生不良反应。除了——那个新人。
“注入你体内的晶石和从前的不同,”她沉吟片刻还是决定解释,“绥港医疗中心报告说,在某些行为异常的非法者血液中提取出极微量的微粒,于是我们便将药剂注入实验动物体内,成功在血液中提取出了晶石类似物。但这样的产物形成条件苛刻,又有很大的随机性,并且,实验动物存活时间大大缩减,又进一步降低了产物的产量。”
“你做了改进?”
“是的,我们还不知道晶石形成的机制是什么,有人认为是药物与某种代谢产物结合,或者是血液中的某种成分之类的,我却觉得不是。”
“那是什么?”顾临溪不由得皱起眉头。据她所知,西昌山研究所也是在用这种方法提取晶石,并未听他们提过其他。
“关键在超能力的能量。过程就不赘述了,直接告诉你结果吧,药剂可以不经过体内代谢,转化为晶石,这样形成的晶石纯度更高,或许……对实验体而言,就没那么危险。”
何欣只能寄希望于这种方式能减少无谓的牺牲。可用在顾临溪身上会怎么样,她也没把握。
“超能力的能量,来源是什么?”
“涉及机密,我不能说。”
顾临溪却隐隐觉得没这么简单:“给我注入晶石,是为了让我作为晶石的培育容器?”
这说不通。顾临溪自认在超研院的心目中还没那么廉价。
何欣果然支吾起来:“倒也不是,超研院想知道晶石的作用机制,只有你是最合适的。”
“不是只有我吧,”顾临溪有意无意地瞥向头顶的摄像头,目光又落回何欣的头顶,“安文悦,她在哪儿?注入晶石的实验,一开始就是在她身上做的吧。”
何欣到立即道:“你不能见她。”
那就是了。顾临溪心里有了数。
“我不是来为难你的,我就想知道她的情况,人还好吗,仅此而已。”
“你放心,”她微不可闻地松了口气,“等实验终止后,会把她送出来。”
“不是活着送出来这么简单,何、主、任。”
“你想怎么样?”
“我要她马上退出实验,完好无损地出来。”
“这不是我能决定的。”
“你们还要做什么?我已经这样了你还不满意?”
她腾地站起,双手撑在桌面上,俯身向前,天花板投射下的灯光被她挡在身后,投下的阴影压向何欣。她的脸上没有情绪,声线平缓,僵持间,何欣甚至有一种她在笑的错觉。
她忽然抬起手,何欣下意识地往后一躲,却见她的手不是朝着自己来的,而是伸进领口扯开扣子,捏住了绷带的一角。那一圈圈缠绕在右肩的绷带顷刻间四下散开,被切断的布片雪花一般落下。
随之暴露出的,是将愈未愈的伤口。
伤口纵横交错,深浅不一,最长的一条沿着锁骨上方,蔓延至气管处。
“……抱歉。”何欣的喉咙里发哽,她费劲地咽了几下。胳膊被不由分说地拽过去,她的手触到伤口,湿润的触感让她心里一惊,想要缩回手,却被顾临溪牢牢地扼住手腕。
“看清楚了吗,你们加在我身上的伤痛,比这个强百倍千倍。你还要让更多人像我一样吗?”
何欣的腕骨被掐得生疼,却不敢挣脱,她只要稍微一动,就会碰到那些看起来随时要崩裂出血的伤痕。它们占满了她的视野,就像母亲手腕上的那样,她彷佛又看到丝丝缕缕的血色在温热的水中荡开,最终化为一池刺目的红。
“我没有办法,这不是一条可以半途而废的路。”
顾临溪松开手,低头扣好扣子,又若无其事地坐了回去。
“只要人在你手上,你就有办法。我没有猜错的话,晶石在安文悦身上应该发挥了不错的效果,这也是你们在我身上实验失败后却还迟迟不肯放人的原因——她反而成了唯一的希望。”
“说的不错,”何欣的状态有些萎靡,“起码在现在看来,她的状态很不错,因此超研院不会轻易放人。我挂着主任的名头,能做的却也有限。”
“实验是你做的,在数据上动点手脚,也不难。你比我清楚超研院的行事,不用完最后一点价值是不会轻易放过她的。对晶石的耐受总有上限,到那时,也是非死即残。”
何欣垂下头,双唇紧抿。
“你不要有顾虑,今天我们说的话,不会有人看到或是听到,如果你不同意,就当刚刚的事没发生过,我会另想办法。
她是我带进来的人,或许从一开始就错了,但我一定得做些什么。”
“我尽力,但你也别指望一定能成。”
“明白。”
对话结束得很突然,就像顾临溪闯进来那样迅速又意外。何欣摘下眼镜,将脸埋进曲起的双臂间,她需要时间整理翻腾的心绪。
她得重新将浮现在脑海中的一个个面孔压下,藏好,上锁。若非如此,她不知道自己要怎么才能像无事发生般,走出这扇门。
拉开腿边的抽屉,里面空荡荡的,什么也没有。她伸长一只胳膊,指尖掀起紧贴在底部的照片,翻了个面。
她没有抬头,仍是伏在臂弯,从缝隙中去看那张照片。
三人站成一排,中间的何倩笑眯眯地搂着一左一右两个女孩。女孩都比她高,左边那个在她的脑袋上比爱心,另一个则是规规矩矩地贴着她站,拘谨地挤出微笑。
左边是严歧南,右边是何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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