宽阔平整的官道上，一辆马车慢慢悠悠从镇外驶来，路过门关，衙吏查看文书时，来人同另外的衙吏闲谈，提及吃饭住所，衙吏极力推举一个名为“满意小馆”的食铺，言语之间尽是赞不绝口，听得客人食指大动。
“你运气好，如今夏老板掌管铺子，午食和晚食都供应，这会儿去人还不多，你快些吧。”衙吏看了看天色，夕阳无限好，“方才我见毛家村的送了一头野羊，你这会儿去还能碰碰运气，说不准能喝上一口羊汤。”他心里有些遗憾，自己怎的正巧轮到今日值守？这大冷的天儿，若是来上一碗羊汤，温一壶酒，日子不知道多美！
查文书的衙役将东西递给外来人，等人进去后笑着说：“你小子脑筋轴，一会儿下值了，哥带着你吃香的喝辣的！”
衙吏眼睛一亮，亲亲热热地凑上去，“哥哎，吃啥啊？”他拢了拢身上的披甲，里头虽然缝着兔毛，可今年天气作怪，冷得非同寻常，光靠兔毛已经不顶事，得穿狐裘才能挡得住寒风。虽说如今日子好过些，可狐裘也不是一般人买得起，怕是只有南兿巷那位才能用得起哟！
“方才我就同毛山兄弟说了，给咱哥俩留一条羊腿儿，一会儿下值了我直接去拿。”衙役小声说，“你记得带上弟妹和大侄子，到老哥家好好搓一顿！”
“哎哟，你真是我亲哥！”
寒风阵阵，心里边揣着对炖羊肉的期盼，兔毛披甲也好似狐裘，将寒气抵御在外，羊肉还没下肚，人心都已经暖和起来。
这边，一只几十公斤的羊，留下一条腿后，也只能烧十来个锅子，得到信儿的老饕早早就打了招呼，于是等那外来人寻到住处卸下行李，踅摸到满意小馆时便听得食客说，羊肉已经尽数分完。他有些失望，看着眼前小却精致的食铺，炖羊肉的香气在热闹的人群中不断散发，嗅得他口馋胃挛。
看着坐满的桌子，他遗憾地转身就要离开，另寻他处罢。
这时候，大堂后面的门帘掀开，一个束发的妇人端着一盘小炒出来，见陌生食客站在大堂似要离开，笑着招呼说：“客人瞧着眼生，头一回来这吃饭吧？”
食客笑了笑，顿住脚步，点点头，“我还是头一回来蒲泉镇，关口有个衙役说你们这有炖羊肉吃，我紧赶慢赶还是没赶上。”
妇人笑了笑，说：“真是不赶巧，今日羊肉都卖完了，客人若是喜欢野味，小店明日还有兔肉，您早些来，我再给您送碗菌菇酱。”
满意小馆的菌菇酱随着蒲泉镇往来商客增多，名声也渐渐扩大，好些走商离开时都会买上一两瓮带着，十分畅销。
食客不知道菌菇酱是什么好吃的东西，只当是和自己老家吃馍时蘸的大酱一样，并不是很在意，可他倒是对野兔肉有几分期待，点点头便打算明日早些来吃，“成，我得去找个地儿吃饭了，赶了十来天的路，一口热乎的没吃着。”
话落在一桌食客耳朵里，他好奇问：“兄弟，你打哪来啊？”
“我祖籍烽州，打河北西道来。”
问话的人心中了然，河北西道与山南东道相隔数千里，若是赶路需得两个月，难怪这人满脸疲惫。他热情招呼：“呵，这远的路！这羊肉还没吃几口，兄弟要是不嫌弃，坐下来同我们唠唠？”
食客哪里会嫌弃？他嗅着香味都要香迷糊了，填饱肚子才是头等大事。他也不怕这人坑骗自己，同乡都说这地方风清气正，人人锦衣玉食，根本看不上他手上的三瓜俩子；况且外头寻街的衙役还在来回晃悠呢，有事儿招呼一声便是，没啥可惧怕的。
食客拱手道谢，大大方方地坐下来，几人两三句话来回交代，关系一下就亲近了，举杯之际还有人同妇人招呼：“绣姐儿，再切盘牛肉端上来！”
房绣笑着点点头，端牛肉的时候还附赠了一大碗红枣奶茶，热腾腾香呼呼甜滋滋。
满意小馆的食客就是这样，东一桌西一桌，说得来就能凑到一块儿吃吃喝喝，汉子之间的情谊就是在这样的时候慢慢结下来，点点滴滴联系愈来愈深，连带着食客对饭馆都存有不一般的感情，只要呼朋引伴，必然首选满意小馆。
毛衍周岁一过，夏满就回归食铺了，铺子里依旧不供应朝食，晚食倒是如先前一般。在开晚食一事上毛平秋和他有些疑虑，家住得远，晚上行走未免有些危险，况且儿子还小，长时间见不到亲爹总会闹一闹，严娟都按不住。
初时晚食是没开的，后来不少老食客找夏满问能不能重开晚食，他们白日里没时间来吃饭，只能等晚上休息时在满意小馆好生聚一聚，自打食铺关了晚食，他们竟无处欢畅。
那些在满意小馆推杯换盏广结好友的夜晚多么让人怀念啊！
说的人多了，夏满也放在心上，后来衙门开设镇关，又增衙役寻街，镇上安全许多，毛平秋便同意夏满重开食铺，他每日从木坊下值便接上儿子来食铺等小爹，小娃娃倒也不认生，一个人也能玩得开心。
那时候春哥儿还没出嫁，毛小山也没离开，食铺里三个人外加晚上来帮忙的毛平秋，便是再多客人也能转的开。
后来春哥儿出嫁离开食铺，小山又离开了蒲泉镇，店中人手一下子就不够了，请了两个帮工却不尽心尽力，伙计也没小山的本事，夏满很不满意。
再后来房家出了些事，房绣同娘家决裂，大哥求到他头上，夏满便请房绣来铺子做帮工，将那两人给辞了去。
给房绣的月俸要比比镇上其他小饭馆要高一些，并不仅仅是因为两人关系亲近，更多的是房绣能说会道有本事，一个人顶两个人，她过来后食铺便不再运转紧张，恢复到先前毛小山在时的热闹劲儿。
这会儿，送完牛肉和炒菜的房绣回到灶屋，同夏满说起请账房的事儿，“还是得请个账房，咱炒菜端菜行，可记账总有些顾不上，先前婶子能帮忙，如今她身体有恙，便是日后好了也不能再操劳。”
食铺里一直没有固定的记账先生，一开始是严娟和毛萍冬轮流记账，后来夏满怀孕后就将这事儿交给了毛小山，毛小山和春哥儿离开了又是严娟顶上，前些日子她生了一场大病，整个人都小手许多，大夫说万万不能过度劳累了，夏满有些内疚，便寻思着找个账房先生专门记账。
可好的账房哪里是那般容易请到的？夏满来来回回寻摸了半个月都没有合适的，现在是托游招的面子找了个学徒暂时顶着，可人家也撑不了多久，说是下个月便要回铺子里帮忙。
为这事儿夏满可是愁坏了，可也没办法，涉及到银钱总得万分小心不能将就。
二人有一搭没一搭地说话，都没注意到门口一个小小的身影站在门边，融进了黑夜里，若不是那两个发揪揪上垂下的红绳，压根儿瞧不见人影。
房绣端菜出门时没看到小娃娃，夏满拎着水桶出去喊毛平秋打水，脚步还没跨出去，一个人影儿突然出现在眼前，双手叉腰，两腿分开，一幅气势汹汹的模样，嫩声喊：“此路是我开，此树是我栽，要想从此过，留下甜糕来！”
夏满一愣，看着儿子手上拿着的木棍儿，上面伶仃几根分叉还是拿碎木头挈上去的，横七竖八装作树的模样。
最让他哭笑不得的是儿子的脸，原本白白嫩嫩的一张俊脸被炭灰涂满，黑乎乎得同黑夜融为一体，难怪方才绣姐儿没注意到人呢。
“土匪才说这话，你是土匪吗？”
毛衍一双葡萄般的眼睛大睁着，闻言点点头，“我是呀！”他听说土匪都用黑布蒙着脸，他找不到布，便把脸涂得黑黑的，大爹还夸他聪明呢！
“那也太可惜了吧！”夏满目露同情，可怜的眼神看着儿子。
“为什么？”毛衍警觉，耳朵都竖了起来。
“土匪住在山窝窝里整日都吃不上饭，更别说炖猪蹄、红烧鸭、清蒸鱼、酸甜糕......”夏满边说边看着儿子张大的嘴巴流出亮晶晶的液体，顺着黑漆漆的嘴边留下印痕。
“不对不对！”毛衍急了，原地蹦跳两下，“伯伯们说土匪想吃什么就吃什么，下了山就能弄到嘴！”
“那你想想下山要多久？他们为什么要下山才能吃到东西？不就是因为在山上饿久了，十天半月下一次山才能吃到好吃的么？”夏满说，“况且，土匪一下山可是人人喊打，你也想这样吗？人人都不喜欢你了，没人给你塞小零嘴。”
毛衍大惊失色，想了想小爹描述的场景，天都要塌了！
“我不要这样！”毛衍叫嚷一声，随即有些沮丧，“那怎么才能每天都吃甜糕啊？”
毛家人对毛衍宠爱非常，吃得玩得源源不断，小孩被宠溺得有些骄纵，上个月把叔夫家里的琉璃宝瓶打碎了去，夏满狠狠心要治他一治，做主断了三天一次的甜糕，家里人见他发火也不敢悄悄塞吃的，毛衍已经一个多月没吃甜糕了，怕是想念得紧才演了这场戏要吃的。
夏满哭笑不得，说：“你还记得打碎了叔夫家中的瓶子，是怎么赔的吗？”
“记得。”毛衍脆生生地回答，他帮叔夫干了好几天的活呢！可累坏他了。
其实都是些搬凳子端碗的小事儿，平日里他在家也会做，可加上“惩罚”的名头，他就觉得自己受不了，每天晚上睡觉都说自己可累可累，眨巴着大眼睛想让小爹心软。
夏满没答应，狠狠心让他在游招家待足了三天。
这回的惩罚时间着实有些久，夏满本来还纳闷儿子这次怎么这么能忍，没想到人家在这等着呢，还想打劫他爹了！
“所以啊，做错事了要干活赔偿，想要什么东西就得干活去换，这样人家才会愿意给你吃食，才会喜欢你。”
“那我干活了就能吃甜糕吗？”
“那得看你干的怎么样了。”夏满当即就给他布置了一个任务，“来，先帮小爹去喊你大爹来打水，做得好我就解了你的禁，日后不拦着人家给你零嘴吃，怎么样？”
毛衍眼睛一亮，立刻点点头，将手中的木棍放在墙角不碍事的地方竖着，蹬蹬蹬跑去后屋喊毛平秋来打水。
房绣看到这一幕都要笑弯了腰。
毛衍出生时乖乖巧巧，一家子都想着孩子长大了定然温柔可人，没想到，自打毛衍会在地上爬，干出的事儿和乖巧一点边都不沾，包括但不限于把奶奶的香膏泡在洗澡水里、把爹爹的木作涂画得乌漆嘛黑等等事迹，活像个混世魔王，一点没有哥儿的样子，整日调皮捣蛋。
可他模样好，嘴巴甜，做了错事也让人不忍苛责，小孩子只是调皮，犯不了大错，心中有分寸，特别讨人喜欢，依毛平秋看，儿子有些像毛小山小时候。
他自豪极了，觉得儿子活泼可爱又机灵聪慧，夏满看他那副儿子万般好的模样，总是忍不住笑骂：“迟早被你宠成个小坏蛋！”
夜深，满意小馆关了门，毛衍所在夏满怀里舔着手上指甲盖大的甜糕，身上披着厚实的毛毯，随着驴车踢踢踏踏地声音，小脑袋一沉，歪在小爹怀里睡着了。
夏满亲了亲他的脸，香甜的气味传来，他拿过那小小的糕点，转头塞进了赶车的毛平秋嘴里。
寒风阵阵，前方，南兿巷毛家院子的灯笼正泛着昏黄的灯光，静静地迎接主人归来。
后面会慢慢提到这三年里的一些变化[熊猫头]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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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4章 三年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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