腊月初三,蒲泉镇落下今年的第一场雪,带着湿润的雨意,在青石板路上晕开,站在食铺门口向外看去,昏黄的烛火中飞扬的雨雪闪烁着星星点点的亮光,有些像夏日里围绕烛火飞舞的小虫。
夏满呵了一口气,白色的雾气蒸腾上升,又很快地消散了。街道上,只余三两行人披着厚重的棉袄,手持一把油纸伞步履匆匆地行走在归家的路上。他看了看外面漆黑的夜色,转身将食铺大门关上,坐到火盆边伸手烘烤一会儿,又提起炭笔算起今日营收。
账本边散落着银钱,有大大小小的银锞子,也有新新旧旧的铜钱板,堆在一起似个小山丘。夏满拿起一个银锞子放在一边净值型小巧的称上掂了掂,拿炭笔在账簿上划下几个字,随即将银锞子放在收钱的木盒中。
“一两......”、“二钱......”、“一吊铜板......”他边掂重量边记账,烛火在他脸上晃呀晃,扰的他有些困倦,忍不住打了个哈欠。
毛平秋从灶屋端来一碗温热的奶茶,加了夏满爱吃的蜂蜜,撒上一把今年新筛的桂花干,香气四溢,一口下肚,本还有些冰冷的手瞬间温暖起来,只是夏满愈发困倦,忍不住又打了一个哈欠。
“我来吧。”
毛平秋站到夏满身边,拿起称开始掂量银钱重,嘴里吐出一个数字,夏满便拿笔记下来。有人帮忙称银子,自己只需要记账,夏满觉得轻松许多,懒洋洋地拿笔慢慢写,二人有一搭没一搭地说话。
“还没消息么?”毛平秋问,手上把散落的铜板拿线串起来,百个一串,用着方便。
“没呢,连个人影儿都没瞧见。”
他们说的是食铺招账房的事儿。如今已到年底,做买卖的都忙,哪个店不缺人手?因此游招找来顶班的小账房上月底就回去自家铺子帮忙了,这几天满意小馆白日里请毛萍冬帮忙,晚上就只能夏满自己亲自核对账簿了。
今日核对的是上上个月整月的营收,先要对着白日里收钱找钱的账本一一将银钱清算一遍,再得拿收菜收肉的账本算出本钱,二者相减就得出上月的纯盈利,这账簿每三月都要交由官府查验,用作收税的依据,万万马虎不得。上月天气转凉,铺子里炖锅卖的好,营收相当可观,两个人一块对了大半支蜡烛的功夫才将账摸清。
上月账面收入八十两银子,本钱四十三两,净利三十七两,比夏日里三个月加一起还多。夏满笑着把钱收好,这个月归乡人多,自家铺子生意差不了,就是可惜今年落雪早,再过些日子毛山九无法来送菜,自己只能去周围买些贵价的菜,最后算下来估计和上月营生差不多。
好在如今一家人都在镇上过年,铺子能开到年底,也不会亏了去。
自从毛家大院被单大人征用后,夏满一家人就没回山上过过年,偶尔回去也只是在秦芳家吃吃饭,午后就要驱车离开。虽然尚荣将军让蒋生送来好些银钱,可夏满还是很怀念在毛家大院过年的日子,山里闲静,更适合窝冬。
二人将烛火熄灭,检查一遍铺子里外,便驾着驴车回家去。天气冷后夏满便不让毛衍跟着跑来,晚上寒气重,小孩子若是受了风寒可不得了,他便给儿子下了个任务,在家陪奶奶,若是干得好,每天都能给他一个小零嘴儿吃。
毛衍讨价还价,想吃糕点,夏满问他是想每天吃零嘴还是五天吃一次糕点,小孩子一点没犹豫,坚定地选择了糕点,不过他也有要求,必须要是甜甜的糕点,可不能是难吃的糕点——之前大夫给开了药膳糕,小家伙记忆犹新。
“明日要给衍衍吃甜糕了。”两个人坐驴车夏满都不会在后斗里,他坐在前面架子上依偎着毛平秋,伸手将毛平秋的毛领扶起来遮住脸,“家里桂花糕已经吃完了,我明日去买新的。”
“我已经买了,今日下值绕了点路去御饮斋,买了点红枣糕。“毛平秋对儿子的事情向来上心,毛衍的玩具多久该换了都记得清清楚楚,总能及时续上。
夏满闻言无奈地笑,说:“你呀,就宠他吧。”话虽如此,夏满对儿子也很是宠爱,打从襁褓里就一直带在身边,磕了碰了他也会心疼,只是家里人太过宠爱小辈,他若不严肃着脸,只怕把孩子教坏了。
“上回游招说的主意,还是可以考虑考虑。”今日陪夏满核算账簿,毛平秋才知道这活儿看着轻松,做起来也很费心神,看夫郎疲累的脸,他忍不住说,“你太累了,还记得大夫说的么?可不能再劳累,得好生养着。”
之前差点流产的事情实在让他心有余悸,如今对夏满处处体贴关照,生怕自己错看一眼就让人病了累了。
夏满点点头,说:“我明日就把消息散出去,看看有没有人上门吧。”
招账房的要求向来高,想寻一个处处称心如意的账房先生更是难上加难,几个月了,满意小馆都没踅摸到合适的账房先生。前几日游招和毛萍冬来吃饭,前者便说可以先找个临时的账房,按天算钱,若是干得好人家也愿意留下来就签长期的雇佣契书,若是不行把年前这一阵忙完就将人辞了去,也不会有甚太大的意外。
夏满本还想着找个稳定的账房先生,今日这账一算,自己可是有些受不住,明日还是按照游招的主意,找个临时的顶上吧!
第二天,满意小馆招临时账房的消息就传开了,按天算银钱,具体面谈,若是有寒酸秀才想在年前赚点钱过年正合适。几项条件一列出来,头一个上门询问的人竟是匡扶风。
斐玉离开蒲泉镇已有五年,照夏满看,便是二人有天大的情谊都该淡了,可匡扶风也不知是深情还是蠢笨,时不时来找夏满帮他寄书信,有时还会买些小玩意儿托他寄给斐玉。夏满看了看那些东西,都是不值甚银钱的,只有一对白玉耳坠能叫上价,可还没等他把东西寄出去,第二天匡夫人就闹上门来,说自己伙同下人哄骗她儿子的银钱。
当时的场面闹得极为难看,夏满不欲多回忆,只从那以后,除了书信,他再不帮匡扶风寄任何物什,对他也愈发冷脸,若不是斐玉并未对匡扶风的来信表示不满,夏满早就不乐意帮他了。两家关系僵硬,匡夫人那一场闹让食铺一度少了许多生意,他是真没想到匡扶风竟还好意思来聘账房。
见到依旧穿着补丁长袍的书生,夏满面不改色地拒绝:“我家庙小,容不得您这尊大佛,请另寻高明吧。”他垂下双眸,站在柜台后慢悠悠地串着铜板。
匡扶风并非第一次在夏满这碰钉子,闻言未有恼意,说:“夏老板如今铺子缺人,我算学尚可,定不会弄出糊涂账。”顿了顿,他又说:“至于银钱,你看着给,我都行。”这话说的好似他是来替夏满解决难题的圣人一般,脸上恨不得刻上“雪中送炭”几个大字。
夏满简直要气笑了,他停下手中动作,抬头看着匡扶风愈发消瘦的脸,直言道:“匡秀才,做买卖的最讲究合眼缘,说白了,您和您家人同我们家合不来,我招惹不起,躲着总行吧?没得说有人上赶着给别人添麻烦。”话说得极其难听,匡扶风脸色立刻就变了,有些羞窘又有些气恼。
“来时我已经禀明母亲,她断然不会再做出过分的事。”
夏满跟他说不通,直接冷脸把人打发走,拿扫把将匡扶风方才站过的地方扫了一遍。
房绣瞧见了便说:“满哥儿,匡秀才有学识功名在身,还能把日子过成这般,实在让人费解。”她不是第一次看到匡扶风来了,往日男人来送信,她还当这人多深情,爱人离开这么久还惦记着。后来匡夫人来大闹一场,她见匡扶风哀哀切切求母亲回家的样子顿感失望,同夏满说幸好那姑娘没进匡家门,不然日子可不好过。
“草包一个。”夏满一言蔽之,不想多说这人,“绣姐儿,今日毛山大哥送来狍子的信儿食客们可知道了?”
“哎哟你别说,狍子还没到咱们铺子,就有人上门订了。”提起生意房绣就高兴,笑眯眯地说:“早就订完了,狍子肉都泡上了,明日打早便炖上,西街的三家都要带走......”
两人边打扫着铺子边闲谈,将明日的生意安排得明明白白。正说着呢,门口又响起一声招呼:“请问,贵铺可是在招收账房?”声音清冽,带着几分他乡口音,说话扁着嗓子,像是将声音从喉咙里含糊着夹出来。
夏满和房绣定睛一看,一个头戴竹笠身披蓑衣的黑状男人站在门口,脚下被泥水浸湿的鞋已经冻上,光是看着就叫人瑟瑟发抖。男人的手冻得通红,嘴唇泛白,身子摇摇摆摆,瞧着像是在冬日赶路受了凉气那般僵硬。
夏满急忙把人迎进来,让人坐在桌边等等,自己去灶屋给端了一碗热奶茶,房绣则将火盆搬到男人跟前,提醒道:“小兄弟,你先把鞋袜脱了暖暖,当心着凉。”
人家做生意的地儿哪能这般放肆?男人喝了一碗热奶茶身上恢复许多,站起来朝两人鞠了一躬道谢,随即问:“我是听说你们这招账房才来问问。”
夏满点点头,说:“我家铺子确是在招账房,听你的口音,不是宣暨府的人吧?”
男人将随身路引拿出来给夏满看,真诚地道出自己的来意。他名叫许诗竹,来自山南西道定安府乌州,是硕丰十八年的秀才,来此是想寻个书院学习,为考举人做准备。
夏满皱眉,问:“你为何远赴此地学习?”一个秀才不远万里跑来陌生的小镇说是为了求学,他怎么想怎么觉得奇怪,何况这人身着粗布麻衣,家世普通,未有支撑的情况下背井离乡,实在让人难以理解。若不是路引上证明这人所言非虚,他都要把人压到毛家村请尚荣将军处置了。
许诗竹苦笑,正要开口解释,门口传来一阵喧哗,他转头一看,一个满头银发的老妇横眉竖目站在门口,气势汹汹地质问:“夏满,你为何不聘我儿做账房?”
妇人身后,匡扶风一脸无可奈何地站在原地,满目凄苦,却并不言语。
说说匡家的转变,一句话总结就是:疯了......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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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5章 招账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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