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不是家教结束了，我也许不会记起来时间。当那笔四位数的转账记录出现在手机对话框，我惊觉，已经八月中旬了，距离大学的日子，已不足半个月。
跨上摩托，我意外地说不出话。陈佳烨透过后视镜看了一眼：“小熊是彭宇轩送的吧。”
我回过神，慌忙看向手里握着的棕色毛绒熊，这是临别时他一把塞进我怀里的。彭宇轩……直到现在我才记住那个人的名字。
“应该是子辰出的主意，毕竟教了他一个多月了。”
他没应话，拧起油门远离了这里。天色是清透的黑蓝，一抹多愁善感的银月冷冷地泛着光，遥不可及的样子。
他会难过吗？好想问，我离开他会难过吗，还是无动于衷……他喜欢我吗？我不知道，真的不知道了。有时我能感受到他炽热的目光，有时他全身又写满了拒绝。
风吹起他的格纹短袖，像一个饱含秘密的泡沫，我伸出手指，想要去戳一戳，却更害怕戳破。你为什么就是不肯说呢？我对于你究竟算什么……
默默无言中，我们到了我家楼下。他没有像往常一样，摘下头盔，等着我雀跃到他面前说“再见”；我亦不像往常一样，跳下车，到他面前挥手再见。我仰头看，我家二楼阳台氤氲着一片暖黄的光，像雨，像雾。
我们沉默着，只见他忽然拧了油门，车子飞射出去。猝不及防的一下，身体猛向后拖，我急忙抱住他。双臂紧紧环住他劲瘦腰身，整个侧脸贴上他的背，我贪婪地吸入陈佳烨身上青柠香味，仿佛下一秒就会消失了一样。
你从未开得像现在一样快，告诉我，你怎么了？疑惑在心底蒸出水汽，滚烫的水汽就要从每一处毛孔逸出，将人灼伤。外婆家的那片光越来越远了。
他却什么也没说，或者是，什么也不说。
终于下车了，我的额头已被风拍到麻木，是弹下脑门，痛觉都会迟到的程度。
陈佳烨终于开口了：“课都上完了吧。”
“嗯。”
“快走了？”
“嗯。”
“什么时候走？”
“28号。”
“你……觉得彭宇轩怎么样？”
“啊。我和他不熟啊……”关进口腔里的是：这个问题好奇怪。
我们并肩走着，有一搭没一搭地聊。我注意到，这里的建筑比绝大部分居住区新得多，甚至还有些俄式风情，多是圆尖顶。但此处弥漫着的，是与之不符的寂静。路过许多紧闭中的玻璃门，我看见假人、假手、假头，假人身上穿着华服，假手上戴着腕表、珠宝，假头上套着假发……总之无论是什么，通通都被U型锁封进了无穷尽的死寂里。或许这里曾经是繁华的商业区，我猜测到。
毕竟这座老龄小县城正在快速流失年轻人口，比如陈佳烨，以后又会在哪里扎根呢……
“这是哪？”我忍不住问。
“它有个浪漫的名字，童话小镇。嗯……算作我的秘密乐园。”
秘密乐园……或许，这可以意味着，我正在靠近他的心，可我却开心不起来。他什么也不肯说。
“你知道吗，”我望向他，“高中的时候，我曾在林梢上见过一轮古铜色的月亮。我第一次见到那样漂亮，那样大的月亮，好像一伸出手，就够得到。当我真的伸出手，才愿意发现，它依旧是遥不可及的。”
“为什么要试图去抓遥不可及的月亮？”
他这样问，而我只是笑，忍住不说，这话就像岛村在对驹子讲徒劳。也或许，他明白了我的试探，我的爱，是驹子的爱。
当我跟随他停下，打眼竟然瞧见一座摩天轮。
摩天轮！
这里怎么会有摩天轮？不过它似乎已经“死去”——它只是平静而哀伤地站在这里，能看出来已经很久没有转动过了。
“以前，这里可热闹了，小时候，摩天轮是个新鲜玩意，我和爸妈还坐过呢。”陈佳烨突然开口。
那语气，分明不带一点情绪，仅是一个人在叙述客观事实。可我却感到，无比震惊。
因为我懂了。他爸爸爱他，我三姨爱他，我妈妈爱他，我爱他，他在这一方是幸福的；因为他妈妈爱他，继父爱他，他在那一方是幸福的，所以我一直一厢情愿地认为他真的是幸福的，认为他爸妈的分开，不过是和平而美满地创造了新的幸福。
一直以来，我却没能想通。
家庭，是在痛苦中破碎的，那他……想起和他说过，“你有两个家庭不同的爱，好幸福”这样大言不惭的话——我难过地望进陈佳烨双眼，真的感到抱歉。
陈佳烨也望向我，浮出一个笑容——这个笑容是热美式滋味的，直到冷却，才开口，“我是不是……”
“太贪心了啊？我曾经以为，拼接上的幸福也算幸福。明明能享受这样的幸福，就已经足够了啊……我还想要什么呢……”
“就是在这里，爸妈没有再吵架了。那天我和爸爸坐一边，妈妈在对面。我们升到最高处的时候，她哭了。我问，妈妈你怎么了。她说，太幸福了。”
他轻笑一声，“清，你说，幸福的真意是自欺欺人吗？那天之后，我爸就没再踏足过我们的家。我房间门框上，记录身高的痕迹他再也没看见过。”
“无论在爸爸那，还是妈妈那，我都感受不到完整，我只是一半。”
我看着陈佳烨那侧脸，第一次发觉那份疏离，原型的原型，竟也是孤独。这疏离并非由孤独直接衍生而出，而是其经过了更为复杂的变形演绎以后，才形成了的防窥墙。防窥，即禁止窥探，即有保护之意。
我什么也没说，只是静静地听着，陪伴在他身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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