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日的阳光终于彻底漫过了临江一中教学楼顶层的窗棂,将整条走廊刷上了一层薄而温暖的金色,像是被精心调配过的蜂蜜水,澄澈透亮,缓缓流淌在磨石地板上。空气中浮动的微尘在光柱中翩跹起舞,如同被惊扰的金色萤火,每一粒都承载着寂静的叙事。楼下操场,慷慨激昂的晨会总结词余韵终于彻底消散,取而代之的是课间活动特有的、逐渐沸腾起来的声浪——橡胶跑道被踩踏的闷响、少年人毫无保留的欢笑与呼喊、球类撞击地面的钝响——所有这些声音混合着初秋微燥的空气,正隐隐约约地升腾上来,透过窗缝钻入走廊,却奇异地未能侵扰这片空间特有的静谧,仿佛被一道无形的屏障轻柔地隔绝在外。
夏枝意站在高一(3)班教室门口,手里紧紧攥着那片墨绿色的文件夹封面。皮革细腻而凉滑的纹理紧密地贴合着她的掌心,像握着一块被时光打磨得温润却又沁着凉意的玉,那凉意几乎要透过皮肤渗入血脉。上面“沈雨眠”三个打印字,棱角分明,笔画锐利,透着一种与她本人如出一辙的清冷感,仿佛多看几眼,指尖都会被那无形的冷意刺到,冻结试图靠近的勇气。
她几乎是怀揣着一种“壮士赴死”般的悲壮心情,深吸了一口带着阳光味道的空气——那空气里还混杂着远处隐约飘来的桂花冷香——才抬脚踏入了教室的门槛。门内是另一个世界,喧嚣扑面而来,新相识的寒暄、对未来的憧憬、对陌生环境的好奇,所有这些声音交织成一片嗡嗡的背景音,充满了鲜活的生命力,像是闯入了一个被阳光晒暖的蜂巢。
她的目光却像是被无形的线牵引着,几乎是下意识地,精准地越过攒动的人头,扫向靠窗那列的后排。
她果然在那里。
那个穿着灰蓝色秋季校服、肩膀处被她撞出一道清晰撕裂口的身影,正端坐在靠走廊一侧的位置上。窗外的天光盛大而慷慨,落在他干净利落的短发上,染上一圈浅淡的毛绒光晕,却奇怪地未能融化他周身自带的那层冷意,反而是被那冷意隔绝、折射,形成一种更加疏离的气场。他背脊挺得笔直,微低着头,侧脸线条在明亮光线下显得清晰而利落,如同雪山锋利的脊线。他正极其专注地整理着面前的课桌——不,那不仅仅是整理,更像是在构建一个与周围喧嚣格格不入的、秩序井然、边界分明的小世界,一道无声的屏障将热闹隔绝在外,所有动作都带着一种沉静的仪式感。
夏枝意再次深吸一口气,那口气息里混杂着新书本的油墨香、阳光晒过的灰尘味,还有一丝她自己都未曾察觉的紧张,像细小的钩子拉扯着她的神经。她穿过几个正闹哄哄互相介绍的未来同窗们,顶着几道好奇扫过来的视线,感觉自己像一艘笨拙的小船,正小心翼翼地驶向一片沉寂而危险的极地冰海,每一寸移动都需要莫大的勇气。她一步步挪向那个肉眼不可见却切实存在的“真空地带”,仿佛能感受到周遭空气密度的变化,逐渐变得稀薄而冰冷。
“沈…沈雨眠同学?”她的声音脱口而出,比预想的要干涩许多,像被秋风吹刮过的树叶,带着一点轻微的颤音,飘忽不定地落在那片寂静的领域。
沈雨眠的动作几不可察地顿了一下,但没有立刻抬头。她的手指正停留在一张活页纸的边角,极其轻柔地、用一种近乎偏执的耐心抚平那上面一道极其微小的、几乎不存在的折痕。那动作流畅而精准,不像是在处理一张纸,更像是在调试一件精密的光学仪器,每一个细微的调整都关乎重大。直至那点碍眼的褶皱彻底消失,纸张恢复绝对平整的状态,她才缓缓抬起眼睑。
依旧是那双深潭似的眼睛,颜色是纯粹的墨黑,平静无波地看向夏枝意,没有意外,没有探究,更没有晨间那场意外事故留下的丝毫愠怒或厌烦。只有一种纯粹的、居高临下的疏离和淡漠,仿佛在看一个偶然飘落到她实验台上的无关紧要的尘埃,连多余的一丝情绪波动都是浪费,那目光本身就像一种低温的灼伤。
这眼神像一盆冰水,瞬间将夏枝意准备好的、翻腾在胸腔里的第二波道歉和赔偿声明浇熄殆尽,卡在喉咙里,不上不下。空气仿佛凝固成了半透明的琥珀,带着甜腻的窒息感,将她牢牢包裹其中,每一次呼吸都变得艰难。
“对不起,刚才真的很抱歉!”她几乎是凭借本能,慌忙将手中那片仿佛烫手山芋般的文件夹递过去,动作快得带起一阵微小的风,“这是你掉的东西。那个,还有你的校服……”她的目光不由自主地瞟向他肩胛骨位置那道清晰的撕裂口,灰色的纤维断口像一道伤疤,无声地指控着她的罪行,“我一定会赔的!还有那些文具!你看是折算成钱还是我去买一模一样的新的?我……”
“东西放这里。”
沈雨眠开口了,声音透过一层无形的冰面传来,清晰,稳定,却没有任何温度起伏,每个音节都像是经过精密计算后输出的结果。她的视线落在夏枝意手中的文件夹上,同时,左手将摊开在他桌角的那个磨砂金属文具匣往里推了推,精准地让出了一小块刚好能容纳文件夹大小的区域,仿佛那里早就在他的规划中预留了这样一个位置。
她没有回应关于赔偿的任何字眼,仿佛那些话只是空气里无意义的振动,根本不值得纳入她的信息处理系统。她的注意力很快又回到了自己那片不容侵犯的领地:桌上摊着一本封面纯白、没有任何标识与纹路的新笔记本,翻开的那一页已经用一把同样金属质感、边缘锐利的直尺压住了页角,尺子与纸页的边缘绝对平行。而她面前那叠堪称艺术品的活页纸,正被以一种绝对垂直的角度码放在书本的最上方,边缘齐整得仿佛用最精密的机床切割过,透出一种冷硬的几何美感,令人不敢轻易触碰。
夏枝意愣了一秒,大脑才处理完这简短的指令。她赶紧依言,将文件夹小心翼翼、近乎虔诚地放在她指定的那“一小块区域”。皮革落在冰凉的金属文具匣边缘,发出轻微的一声“嗒”。沈雨眠垂眸看了一眼,目光在那停留了不足半秒,似乎只是在确认物品摆放位置是否符合他内在的某种规范,随即很快便移开,仿佛这套“接收-确认”的程序已经运行完毕。
“我叫夏枝意,也是这个班的,以后就是同学了。”夏枝意强行挤出一个自认为足够元气且友好的笑容,试图用热度融化这坚硬的冰壳,哪怕只能融化一丝一毫,“那个……赔偿的事……”
“你坐里面。”沈雨眠再次打断她,语气依旧是平铺直叙的陈述句,没有任何商量或征求意见的意味。她微不可察地侧了侧身,示意她身边的空位——那个靠窗、更里面一些的位置。她甚至没有看她,目光重新落回摊开的纯白笔记本的空白页上,仿佛那一片虚无的白色比眼前活生生的同桌更具吸引力,更值得投入全部的专注。她修长的手指无意识地调整了几支笔的朝向,确保每一支笔的品牌logo都精确地朝向同一个角度,且彼此之间的间距均匀一致,分毫不差,像是在完成一场静默的仪式。
真空区果然名不虚传。他的世界里,似乎只容得下绝对的规则、冰冷的几何线条、精确的金属构件和不容打破的秩序。任何活生生的、带有不可预测性的东西,似乎都被那层无形的屏障排斥在外,无法留下任何痕迹。
夏枝意所有试图伸出、意欲拉近距离的藤蔓,都在接触到这低温屏障的瞬间被冻成了脆弱的冰棱子,讪讪地枯萎收回。她摸了摸鼻子,拉开靠窗的那张椅子,准备坐下。
她的臀部刚挨到椅面,旧木课椅便发出一声不堪重负的“咯吱——”。
这声响在周遭的噪音背景里其实并不算刺耳,但对某个秩序爱好者而言,无异于平静冰面上突然炸开的裂响,足以摧毁精心维持的平衡。
沈雨眠那支原本正在记录班主任方才宣布的临时事项的笔尖猛地顿住。一点极其微小的墨滴,因这突如其来的停顿而洇在了纯白的纸页上,像一颗突兀的黑痣,玷污了完美的雪原。她极其缓慢地转过头,清冷的目光第一次真正地、完整地落在了夏枝意身上,那眼神里带着一种被侵犯了神圣领域的、极其克制但锐利如刀锋的审视,仿佛在评估一件不合格的制品。
夏枝意瞬间被钉在原地,连呼吸都下意识地屏住了。那眼神似乎在无声地控诉:你的存在本身,连同你发出的每一个分贝,都是对这片净土的污染,是对绝对规则的破坏,是不可饶恕的冒犯。
她僵着身体,连吞咽口水都不敢,只能以最慢、最轻微的速度,一点一点地调整坐姿,企图将椅子的后续晃动和可能产生的任何声响都压制到极限。这一刻,她仿佛置身于一座布满了超高精度传感器和脆弱元件的超净实验室,每一次心跳、每一次血液流动都被无限放大,成为潜在的威胁,需要极致的克制才能避免灾难。
班里的喧闹随着班主任——一位戴着厚厚眼镜、气质颇为文雅的中年女老师——踏进教室而渐渐平息下去。一番常规性的开场白和欢迎词后,座位表暂时确定,不再调动。夏枝意的心随着这个决定彻底沉了下去——看来是要坐实这张“噪音源”专属同桌椅了,未来的日子仿佛被蒙上了一层冰冷的薄纱。
她努力地收缩自己的存在感,手脚都仿佛成了多余部件,不知道该如何安置才能不越界,不“玷污”旁边那片被精心规划、不容染指的绝对空间。她的目光几乎不敢斜视,只能僵硬地落在自己面前这片刚刚划归她的、尚显混乱的桌面上,思考着该如何摆放自己的笔袋、草稿本和新领到的课本才不会触雷,才不会引来那道冰冷的审视。
就在她内心天人交战,思绪纷乱如麻时,沈雨眠却像一部设定好完美程序的精密仪器,开始了她的开学准备流程。
她从那个磨砂金属文具匣里,取出了晨间被夏枝意视为灾难焦点的漆黑钢笔。这一次,在充足的光线下,夏枝意看清楚了。笔身是一种材质奇特的哑光黑,深邃得仿佛能吸收光线,但笔夹和笔帽边缘却勾勒着一道极细的、如水银流淌般的银色暗纹,像寂寥夜空中一道疏淡的银河,神秘而冷冽。他旋开笔帽——动作有着与力量感不符的轻柔与精准——露出了内部同样泛着冷冽银光的笔尖,那上面的铱粒设计极其复杂而优美,透着一种冷硬的科技感,仿佛并非书写工具,而是某种高科技仪器。
她抽出一张特制的吸墨纸垫在吸墨器下方,然后用一种堪称优雅、每一个角度都一丝不苟的动作吸取墨水。他甚至细致地调整着角度,确保吸墨完成后,纸面上残留的墨迹也呈现出完美无瑕的圆环形,如同一个微型的靶心,标志着任务的完美达成。
整个过程的安静程度和专业感,让夏枝意几乎产生错觉,仿佛他是在给某艘星际飞船的引擎加注高能燃料,而非仅仅给一支钢笔上墨。那专注的侧脸在光线下显得有些不真实,如同精心雕琢的塑像。
吸墨完毕,他将钢笔笔尖朝上静置片刻,然后拿起一块看起来材质就极其细腻柔软的专用绒布,细致地擦拭笔身各处可能沾染的、肉眼根本看不见的微尘。做完这一切,她才将这支显然价值不菲的钢笔,按照某种内在的刻度,笔尖绝对平行于笔记本纸张的横线方向,轻轻放回桌面为她预留的空档处——夏枝意目测,那距离直尺的边缘正好是1.5厘米,毫厘不差,精确得令人惊叹。
夏枝意的目光不受控制地粘在那一方被她暗自命名为“沈氏绝对领域”的小天地里。她看到那本纯白笔记本的封面依旧素净无字,像一片未被开垦的雪原,等待着被赋予意义。她看到他那几只型号略有不同、但颜色统一为冷色调的进口中性笔,像是等待接受检阅的士兵,在笔筒里站得军姿笔挺,肃穆无声。她看到她摊开的活页纸边缘,即便对着光看过去,都整齐得像是由激光切割而成,散发着冷硬的光泽,拒人于千里之外。
再看看自己这边……仿佛刚刚经历过一场小型的风暴灾害。
新发的课本厚度不一,开本各异,被她胡乱摞在一起,像一座摇摇欲坠的危楼,随时可能坍塌,发出不雅的声响。她的笔袋是色彩斑斓的某潮牌联名款,上面印着张扬的涂鸦图案,拉链头上还挂着一个毛绒绒的星星吊坠,此刻那吊坠正随着她无意识的、细微的动作晃来晃去,像个不安分的多动症患者,与周围的严肃氛围格格不入。刚从书包里随便掏出的草稿本,边缘已经迫不及待地卷起了毛边,露出里面潦草随意的划痕,像是一片混乱的荒野……
强烈的对比让她瞬间生出一种“自己是不是污染了这片人间净土”的深切汗颜感。那点因撞翻人家文具而生的内疚,此刻更是被这无声的、无处不在的“秩序鄙视链”放大到了极致,沉甸甸地压在她的心头,几乎让她喘不过气。
得做点什么!夏枝意心想。赔偿的事人家似乎不屑一提,那至少……破冰!总得缓和一下这冻死人的气氛吧?元气直球王的字典里,就没有敲不开的坚冰!一次不行,那就两次!她暗自给自己打气,试图驱散那令人不适的冰冷氛围。
机会很快就来了。
刚开学还没正式发放课表,上午的日程只剩下自习课和班会,时间在一种微妙的尴尬气氛中显得格外漫长。当班长临时通知大家填写一份学籍信息表格时,夏枝意敏锐地感觉到身边那股冰冷的气场似乎稍微松动了一丝微不可察的缝隙——大概学霸对这种需要填写的规范性表格有着刻在DNA里的严谨态度,全副心神被吸引过去,暂时无暇顾及旁边这个“噪音源”和“混乱聚合体”了。这让她稍稍松了一口气,仿佛获得了一丝喘息的机会。
沈雨眠果然立刻进入状态,一丝不苟地开始填写。他取出的是一支黑色的按动式水性笔,字迹和他活页纸上的印刷体一样,工整、清晰,带着一种疏离的、近乎机械的美感,每一个笔画都透着冷静和克制,仿佛不是手写,而是机器印刻。夏枝意偷偷地、飞快地瞄了一眼那表格的标题。
《临江一中学籍信息登记表》
啊,有了!话题切入点!她心中一亮,仿佛在黑暗中看到了一束微光。
正当沈雨眠专注于填写家庭住址那一栏,笔尖流畅地移动时,夏枝意瞅准这个他注意力被占据的时机,动作尽量轻缓地从她那个像个百宝箱般鼓鼓囊囊的书包侧兜里摸索起来。她记得今天早上出门前,老妈塞给她一盒她最喜欢的巧克力豆——瑞士进口的牌子,每颗都用色彩鲜艳的锡纸独立包裹,外面覆盖着一层薄薄的、据说绝不会在手上融化黏腻的彩色可可脂糖衣,好看又好吃,是她心情的慰藉品。
她悄咪咪地摸出两颗,一粒是如同阳光凝结而成的明黄色,一粒是仿佛深海浓缩的蔚蓝色。掌心感受着锡纸包裹的微凉与光滑质感,她深吸一口气,像是即将执行一项重大任务的特工,用食指指尖,以平生最轻柔、最不具侵略性的力度,轻轻点了点头沈雨眠搁在桌沿的手肘。
那一下轻触,轻得像一片雪花飘落在平静的冰湖面上,几乎感觉不到重量。
沈雨眠填字的动作骤然一僵。
她几乎是触电般地立刻收回了手肘,像是被什么微小的、带着不可知电荷的昆虫刺了一下。她的眉头前所未有地蹙紧,形成一个清晰的“川”字,转过头看向夏枝意。深黑的眸子里第一次清晰地映出了她有些紧张又带着讨好笑容的脸庞,但同时,更清晰地投射出一种不容置疑的、冰冷的警告——那仿佛是一道无形的、写着“请勿触摸”的红色警戒线,瞬间拉起,横亘在两人之间,隔绝了任何靠近的可能。
夏枝意心头一缩,但直球勇士的勇气支撑着她,让她硬着头皮把手中的“战略性贿赂品”勇敢地推了过去,轻轻放在那两张表格中间那道狭窄的缝隙里——那个她主观判定的、相对“安全”的中立缓冲区。两颗色彩鲜艳饱满的糖果,像两颗突然闯入异次元的小小星球,蓦然落在了由白色纸张和冷色调文具构成的冰冷星系边缘,显得格外突兀扎眼,充满了不合时宜的活力。
“那个…沈雨眠同学,”她尽力让自己的笑容看起来加倍诚恳无害,声音放得柔软,带着几分小心翼翼的讨好,仿佛在安抚一只受惊的冷血动物,“刚才真的非常非常抱歉!这、这是我平时最喜欢吃的巧克力豆,味道很好的,一点都不腻人!算是…我的一点点赔罪心意?”她指了指那颗亮黄色的,“这个是柠檬酸奶味的,特别清爽!蓝色的是海盐焦糖,里面带着一点点咸,味道很奇妙的。”她试图用语言描绘出的美味来瓦解这座冰山的防御,哪怕只能融化一丝一毫。
空气仿佛再一次被冻结了,连时间都变得缓慢而粘稠。
沈雨眠的目光从她的脸,缓缓地、极其缓慢地移动到桌面上那两颗鲜艳得几乎刺眼的锡纸糖果上。它们的色彩饱和度高得惊人,形状圆润活泼,与她精心打理、只有黑白灰和冷色金属质感的桌面领地,产生了极其强烈的、令人极度不适的视觉冲突。它们像是两颗误入高度洁癖实验室的、花里胡哨的异星生物卵,散发着与这里格格不入的、甜腻的(尽管锡纸封得严密,夏枝意却觉得自己仿佛已经闻到了那诱人的可可香气)陌生气息,打破了绝对的秩序。
她久久没有动作,既没有接受,也没有立刻拒绝。那双深潭似的眼睛里,翻涌着夏枝意根本无法解读的复杂情绪。有被打扰的明显不悦与烦躁,有对异物入侵领地的本能反感和强烈抗拒,或许,在那冰冷的最深处,还有一丝极其微弱的、几乎被彻底掩盖的……困惑?他似乎无法理解,这个像一场无法预测的彩色风暴般闯入他世界的同桌,为什么一定要如此执著地、一次次试图将她那个在他看来充满混乱、无序和吵闹元素的世界里的东西,强硬地塞给他这个明显的“异类”。这种无法理解,让他冰冷的表象出现了一丝几乎不可见的裂痕。
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每一秒都像被拉长成一个世纪。夏枝意的心也跟着那两颗孤零零的糖果一起,悬在了冰冷的高空,无所依凭,等待着最终的审判。
就在她几乎已经断定这无声的拒绝将成为最终结局,尴尬得脚趾快要抠出一套三室一厅时,沈雨眠终于有了动作。
她没有去碰那两颗糖果,甚至没有再多给它们一丝余光。她只是伸出两根修长而骨节分明的手指,极其嫌弃地——隔着那块刚才用来擦拭钢笔的、质地细腻的绒布——拈起了离他最近的那张已经填写了近一半的学籍信息表。
她的动作慢而稳,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决绝,一丝不苟地将那张表格,慢慢地、稳稳地挪到了远离糖果“污染区”、更靠近他手肘内侧绝对安全领域的新位置。仿佛那不是两张彩色糖果,而是两颗随时可能爆裂出黏腻糖浆的危险化学物品,需要被彻底隔离。
然后,她垂下眼睫,目光重新落回表格,继续用那支黑色水性笔填写起来。笔尖在纸面上划过,发出稳定而轻微的沙沙声,在这凝固的空气里,显得格外清晰,像是在强调着不可逾越的界限。
那两颗被彻底遗留在“中立区”的彩色星球,依旧孤零零地躺在原地,成了她真空结界里两处无比刺眼、却又被完全无视的尴尬点缀,宣告着破冰行动的彻底失败。
破冰行动第一步:出师未捷,被彻底冻死在了半路,连一点冰渣子都没敲下来。
夏枝意:“……”
行吧。冰山物理防御和魔法抗性看来都点满了。糖衣炮弹无效。看得更换战略战术。她有些泄气地收回目光,指尖无意识地在自己的草稿本边缘来回划拉着,几道凌乱无章的线条纠结缠绕成一团,像她此刻的心情。目光漫无目的地扫过自己的桌面,最后落在了上午自习课时发还回来的那张临时考核卷上,心头不由得一阵发闷,比刚才被无视还要沉重。
今天虽然是开学第一天,但临江一中显然没打算让学生们轻松适应,循序渐进。班主任为了快速摸底新生的综合能力倾向,在自习课上突然布置了一项特别的临时考核。要求所有学生在限定时间内,完成一篇名为《秋日印记》的主观创作文本,主题可自由发挥,但明确要求必须体现个人独特的风格和观察力。
这项考核旨在快速评估学生的语言表达、创意思维以及情感传达等深层素养。然而这份突如其来的考卷,此刻却成了夏枝意心头挥之不去的阴影。卷子右上角,那个用红笔标出的、鲜红又刺眼的数字“58”,像一个巨大的、灼热的烙印,狠狠地烫在她的视网膜上,滋滋地灼烤着她那点残存的信心。下方的评语更是简短得像匕首,锋利无比:“意象堆砌,结构涣散,情感传递模糊。未能把握核心练习目标,亟需加强基本功训练。”她看着自己试卷上那些绞尽脑汁、耗费心神写下的句子,此刻在这冰冷的评语映照下,显得无比羞赧和幼稚,恨不得立刻将卷子揉成一团塞进桌洞最深处,永不见天日。尤其是最后一段,她写得太过投入,情绪泛滥,导致结构完全失控,现在看来简直是不忍直视的车祸现场。
文笔创作?情感传递?这门她原本以为凭借一点小聪明和所谓“感觉”就能轻松驾驭的文科形式,竟在她踏入高中大门的第一天,就露出了深不见底的沟壑,让她结结实实地摔了一个大跟头,狼狈不堪。考核惨败的沉重阴影像一片浓重的乌云,低低地笼罩在她头顶,压得她有些喘不过气,连方才试图破冰失败的尴尬都被这更大的沮丧冲淡了些许。
她下意识地,带着点自虐般的心理,再看看身边……
沈雨眠已经填完了所有的学籍信息表。她将那几张表格像对待珍贵文件一样,仔细地抚平每一个可能存在的微小卷角,边缘绝对对齐,叠放得整齐划一,放在桌角待交区域。他的注意力随之移回到了自己那本纯白笔记本上。
夏枝意注意到他纤细的手指微微翻动了一下笔记本的页角,里面夹着的一张纸随之露出了些微痕迹。那纸张边角似乎被随意地折叠了几道,上面清晰地印着临江一中的校徽标志——看起来像是校刊的征稿启事,或者某个写作比赛的报名表?但她对待它的态度显得很随意,只是随手夹在笔记本里,与他对待其他文具的珍重截然不同,似乎对此并不热衷,甚至有些漠然。
这个发现,像一道微弱却执拗的光,猝不及防地刺破了夏枝意心头那团浓重的乌云。
文笔!创作!
这不正是她刚刚被虐得体无完肤、信心溃散的领域吗?!沈雨眠那工整得如同印刷品、却又透着一股独特冷冽气质的书写笔迹,那些在他活页纸上可能存在的、精准而富有逻辑的表达……他在这方面的能力肯定很强!说不定就是老师口中那种范式级别的!是值得仰望的高峰。
学霸笔记!如果能借来看看他是如何构建文章、如何精准传递那些她抓不住的感觉的……这个念头像一簇小火苗,瞬间点燃了她几乎快要熄灭的斗志,带来了一丝温暖的希望。
她立刻重新打起精神。投喂美食路线宣告失败,那就改走学术路线!投其所好不对,是投其所强!请教学习问题,总不会被拒绝了吧?这应该是一条更稳妥、更有可能接近他的途径。
她清了清嗓子,像是为自己打气,再次鼓起那点快要耗尽的勇气,小心翼翼地侧过身,将声音放得更加温和、清晰——确保这仅仅是声波的振动传递,绝不蕴含任何物理触碰的意图——对着那座依旧专注于自身世界、仿佛在测算笔下字母弧度完美程度的“人形冰山”,小声地、带着试探开了口:
“沈同学?”声音轻柔,像羽毛拂过冰面,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期待和忐忑。
梦远书城已将原网页转码以便移动设备浏览
本站仅提供资源搜索服务,不存放任何实质内容。如有侵权内容请联系搜狗,源资源删除后本站的链接将自动失效。
推荐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