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时节,孟夏还在Hill House School读书。金发碧眼的同学,常把她围起来问同一个问题:“Anna,你为什么是黑头发,黑眼睛?”
Hill House School是所国际学校,里面读书的不只是她一个外国人。
孟夏知道他们想听什么,偏就一脸骄傲地告诉他们:“因为我是中国人。”
相比孟夏软绵绵的语言,同样来自中国的Edward奉信拳头才是硬道理。
每当Edward把她拉到身后,便意味着一场中西混战的开始。
在那个位于欧洲西部的岛国上,伦敦多变的天气,一如蒙在孟夏心头的阴霾,总是阴雨连绵。
偶尔,孟夏回到家里,也会窝在妈妈怀里问:“妈妈总说我是中国人。可是妈妈,如果我是中国人,为什么要在英国人的英国,不在中国人的中国哪?”
孟夏的妈妈夏岚是位勇于实现自我价值的女士。
她总是很忙,忙着事业,忙着充实自己。事业的忙碌,并不耽搁她做个称职的母亲。
孟夏从不怀疑妈妈的爱。
可,这份爱不足让夏岚为女儿妥协人生。
夏岚吻了吻女儿的额头,第一次没有正面回答问题,而是反问:“夏夏是想留在英国,与妈妈在一起。还是想要回到中国,与爸爸在一起?”
孟夏足足想了三年,三年后,坐上了回国的飞机。
机场草坪。
夏岚穿着驼色的风衣,戴着大大的墨镜,仰望着逐渐远离的女儿,久久不肯离去。
那时的孟夏对妈妈心底是有怨的。坐在飞机里,抱着双肩背包,倔强地不告别,不回头。
一窗之外,看似窄小的机翼挡不住蓝天云海。
一窗之内,面对面坐着安静的女儿与讨好的父亲。
孟夏和自己的爸爸孟远东不熟。
当年,孟远东想让刚生下女儿的夏岚在家专心做孟太太。夏岚毅然抱着女儿去了英国,只留给孟远东一纸离婚协议。
很多年后孟夏才知道,孟远东拿着离婚协议去过夏家。夏老爷子当场气出了脑梗,不过几年撒手人寰,去了。孤勇者夏岚女士就这样永远失去了父亲。
孟夏知道自己还有个父亲时,已经五岁了。
两年前的生日会,Edward问她:“孟远东是你什么人?”孟夏答:“妈妈说,他是我生物学的父亲。”
这话伤孟远东很深。
那样的北方汉子,不顾孩子们的侧目,如被击溃防备,踉跄蹲下身,捂着脸掉泪。
孟夏是觉孟远东过于丢脸,才喊的孟远东爸爸。
飞机很大,里面只坐了父女两人。归途很长,孟夏不忍孟远东小心翼翼地讨好,用英语说:“妈妈不让吃零食,这些玩具我不喜欢。”
孟远东左手玩具,右手零食,强撑着笑脸温柔问:“那夏夏喜欢什么哪?”
孟夏从抱着的双肩背包里,拿出一盒炭笔,几张白纸,微笑着客气说:“我喜欢画画。”
孟远东又惊又喜,得寸进尺恳求:“那夏夏能画个爸爸吗?”
长达十几个小时的归途中,孟夏的确画过一幅画。
炭笔勾勒的黑白画面上,是孟夏牵着妈妈的手,身后立着穿着骑士服,骑着白马的Edward。
孟夏不擅长与亲近的人做告别,见到Edward时只是说:“我想找缺失的归属感。”
没有地点,没有归期。
Edward攥着拳头,似乎早就知道了这一天的到来,却无法接受这一天的提前,终于愤然离去。
那年的b市**才过。
穿着雪白防护服的白衣天使,背着重重的消毒酒精出现在每个大街小巷。大红横幅上的众志成城,还在提醒着人们人定胜天。
孟夏下了飞机,坐到车里,趴在车窗上向外看。
人景飞速倒退着,陌生的城市,从荒凉到繁华,不过须臾间。
她看了很久,实在忍不住好奇,指着前方大厦的方块字问:“那上面写了什么?”
孟远东顺着女儿的手指看去,说:“四月酒店。”
孟夏用母语重复:“四月酒店?”
孟远东温柔看着女儿的侧脸,用英语耐心解释:“夏夏生在四月的孟夏,那天,爸爸专意买了一家酒店取名四月,想做夏夏的出生礼物。”
后面的话,孟远东横亘在唇齿,化成了一声轻叹。
孟夏感性而敏感,回头看着这个在她五岁时才出现的爸爸,竟有些心疼他。
她的妈妈,在等她的爸爸签离婚协议。
她的爸爸,竟还在奢望挽回婚姻。
孟夏不知道要说什么才能安慰他,便伸出双臂抱住了他:“对不起,我还没习惯有爸爸。”
孟远东僵住了,直到意识到失而复得的女儿在拥抱自己,已经哽咽地说不出一句话,红着眼拼命点头,如获至宝回拥着她:“我等夏夏习惯,多久都可以。”
这世上有些亲情,固然是需要培养的。而有些亲情,从来不需要培养。是因它一直存在,从不曾割舍。
轿车驶入二环,停在了铜锣巷口。
很小,孟夏就知道自己真正的家在b市。
这个家里住着每每问她归期的爷爷奶奶,嘴硬的姥姥,还有沉默寡言的舅舅。
可这个家,到底是什么样的人家,夏岚讳莫如深,从不向女儿提及。
孟远东抱着女儿,进了一条小巷。
三进的四合院,大敞着门。正对街门处摆着影壁墙,雕着鹤鹿同福。门墙钉着长方形的红牌子,想是早起才用水擦洗过,干净不见一丝尘埃。
日暮西山,大院客厅早早亮起了灯。
透明的玻璃窗后垂挂着白纱帘,影影幢幢,里面似站了很多人。
多年前,夏岚抱着襁褓里的女儿,从这个院子里毅然走了出去。多年后的现在,孟远东抱着长大的女儿,昂首阔步回了家。
客厅人不少,全是站着的,只有一位慈眉善目的老人坐在正位。
孟远东进了客厅,一见老人径直上前,几分亲热,几分激动喊:“明叔叔,远东把夏夏接回来了。”
老人端坐在红木椅,朴素的灰色中山装,花白的头发。虽是老迈,精神矍铄。看清孟远东怀里孟夏的摸样,笑开了花,站起身,接过孟夏抱在怀里,逗弄问:“夏夏认识我吗?”
孟夏当然认识他——
身上的衣裳。
对比与孟远东的疏远,孟夏看到老人便亲热多了。当即搂住老人脖子,‘吧唧’亲在老人脸颊上:“是我的爷爷!”
明海被这一口亲懵了,反应过来哈哈大笑。
客厅的男男女女,老老少少,跟着一起大笑。
孟夏被这突来的笑声笑迷糊了。
她的母语不好,夏岚很忙,有心教她没多余时间。
英国又没有语言环境。唯一的好朋友Edward母语水平倒是很好,却不愿意教她。打算回国前,孟夏用心学过,奈何语言天赋奇差。
喊人这里,她确定没喊错,可如果没有喊错,他们为什么要笑?
孟夏一脸迷茫地用母语问:“爷爷,叫错的吗?”
明海听到这明显带着外国腔调的中国话,不着痕迹皱了眉。看眼迷茫的小姑娘,又忍不住喜爱之情,放下她,说:“好孩子,这声爷爷没叫错。”
他向身后招手。
红木椅旁站着个五官周正,眉眼坚毅,英气逼人的少年。穿着一身黑色的中山装,身姿挺拔,身形高大。几分温润,几分少年老成的深沉内敛。
他迈步来到明海身侧。
明海便指着少年,对孟夏说:“他是爷爷的孙子,只比夏夏大两岁。夏夏叫我爷爷,那他就是夏夏的亲哥哥了。”
明迟适宜伸手:“我是明迟。”
明海的语速不快,却有很重的南方口音。
孟夏遇到常听的b市话,短句还要用英语翻译一遍。碰到老人带着南方口音的长句子就完全听不懂了。
又见少年伸出了手,于是跟着伸手,脱口却是英语:“我是Anna,中国名字孟夏。”
这年,孟夏十岁。
长于西方的热烈少女,初见生在东方的内敛少年。
若从后来的结果看,是缘。倘使从两人共同走过的二十年来看,又可算劫难。
这年,明迟对孟家刚回国的孙女,实在谈不上什么好感。
一个长在外国的中国人,习惯了拿英语做语言。纵是孟喜粮的孙女,又能代表什么哪?
等在孟家客厅,见证孟喜粮孙女回家的,哪人不是人精。
老迈的,中年的,只要看懂明海对孟喜粮孙女的态度就够了。
可与明迟一样的同龄人,看到明迟对待孟夏的冷漠态度,心底便有了疏远之意。
才回祖国怀抱的孟夏,对这些暗涌是一概不知的。
这孩子才认定了明海就是自己隔着电脑屏幕,陪伴自己长大的亲爷爷,一把抱住明海的腿,委屈指肚子:“爷爷,饿。”
明海这辈子有两个儿子。
这两个儿子各有境遇,娶了媳妇,给他生了两个孙子。
小儿子是扎在心底最深处的刺,老爷子全当他死了。
大儿子晚婚,自从有了一个小子,再没让老爷子听到过添丁的喜讯。
明海年轻时,盼了半辈子姑娘,老了又盼了半辈子的孙女。如今人想开了,不指望了,老天竟又长眼了,让他凭空多了个孙女。
老爷子低头看着孟夏,心都化了,才把人放地上,这就又抱到了怀里,爱得一口一个好孙女。
那亲热劲,外人若是不知,打外面看见了,只当这是明家的亲孙女回来了。
正牌爷爷孟喜粮心底别提多憋屈了,唯恐老上司真看上了自家的宝贝孙女,叫嚷着:“我老孟的孙女回家了,有一个算一个,通通留下吃我家喜宴!”
客厅这一堆人,谁又是真的嘴馋,奔着他家饭菜来的?
可既来了,看到了正主,又见到了明海的态度,这顿饭是无论如何也要留下尝尝味的。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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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第 1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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