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嘟——”
姜倪孜给霍林惠打了电话。
十月，老气横秋，让人怀疑夏天是否来过。
丝绒蓝，浓影里，她站在窗口，木棱影子画在她背上，像背负着十字架。
父母是自然灾害，避无可避。他们有时候跟杀人凶手没有半点儿分别，有时候又是法官，理所当然地审判。
姜倪孜拨通电话，接受被强加的罪名。
电话的金属声迟缓到切肤。
通了，霍林惠傲慢又冰冷：“姜孜，好玩儿吗？”
姜倪孜听得毛骨悚然。
上次她编造的话，霍林惠没信。她让她放松警惕，在她享受平静时，抽走那座积木最重要的根基。
“哗啦——”
游戏结束。
姜倪孜颤着手抽烟，白色雾气打在玻璃上，她的脸时真时虚，眉眼孤冷，有种经历爆炸后的幻灭感。
“妈妈。我看到新闻了。其实我觉得你出手太轻了，要是我，就来真的，找人给陆启樾下药，然后带他到酒店，找几个嫩模给他拍艳照。”
霍林惠比姜倪孜更静，“怎么，你不在乎？”
姜倪孜想大吼大叫，怄极了，反笑一下，“他谁啊，我凭什么要在乎。”
怒气使她心跳加速，眼神却漠到空寂。霍林惠挑明了，她就是想毁了陆启樾。这出诬陷只是头菜，如果她不从，还有后招儿，陆启樾不毁也能被扒层皮。
她伸手在玻璃上抓了一下，狠狠一下，指甲抠翻了边儿。
霍林惠叹气，轻飘飘地：“姜倪孜。”
姜倪孜心里有了预感。
在绝对的强势和资源面前，她所谓的守护会不会是蚂蚁撼大树？
霍林惠：“重庆那地方我也让你待够了，你胡闹也要有个度。你爸不管你，随便选个学校让你读，我管，但我没耐心跟你耗，我忙。你那点儿破情绪能不能自己消化干净了！每年都这样，哪里有进步！你知不知道自己已经够幸福了，衣食无忧，还想怎样作啊！人家女儿人中龙凤，演讲比赛，物理竞赛，样样得第一，就你，每天死不活的！说真的，有时候我觉得你不配当我女儿。”
姜倪孜喉咙被什么东西堵住了。
她想起霍林惠以前说的那句，你身上没什么优点。
你身上没什么优点。这话对一个有情绪障碍的人，落井下石，是刀啊，捅烂她心脏无数次。
“嗯。”姜倪孜受着，不反驳，不求理解，不要感同身受，仿佛没血肉的死物，是垃圾桶、塑料袋、纸杯、茶包，或者其他的一次性物品，可以被蹂躏、丢弃。
她淡问：“那妈妈想我去哪里呢？去了干嘛呢？”
“姜孜。六月你辍学的时候跟我说的什么？你说你要学物理海洋，我甚至不知道你怎么想学这么一个冷门到邪门的专业，我听都没听过，学出来能干嘛，离开家里的经济支持，你上街要饭我都怕你姿势不够熟练！这段时间我懒得说你，让你自己想清楚。妈妈想了想，也让步了，你是妈妈的女儿，我为你着想。你想学什么，就去吧，我不拦着你了。”
打了巴掌给把糖。
姜倪孜听着。
霍林惠：“我帮你联系到一所大学，在英国，你可以选你想读的专业，苏羽了解过了，那所大学安排的出海时间更充裕，能学到更多，以你的能力完全可以申请到奖学金。这对你而言，就是最好的路。我想不明白，明明我给你安排的路更好走，你为什么要作践自己！你是我女儿，我名下所有财产都是你的，没有害过你。听妈妈一句劝，你爱自己，才会有更好的人爱你。”
父母恩养，在风月之上。霍林惠不算善人，却始终给了她最好的物质条件。这一点，她永远不能抹灭。
可她耳里还是重复着那句话。
你身上没什么优点。
你身上没什么优点。
你身上没什么优点。
压抑而憋闷。
天黑了，城市是荒原，亮了几点零散的星，地平线被蓝雾遮盖，有船过江。
她以前因为得不到父母的关注而忧心忡忡，因为校园暴力而厌世，她生来不喜热闹，就他妈想自个儿待着，直到，来了重庆。
嘉陵晚风，橘子汽水，夜烧烤，酸梅汁，红嘟嘟的火锅，她认识了一个男孩，他身上有海水被盛夏晒得发蓝的味道，他带她认识新朋友，赛车，她说一句不喜欢人多，他立刻带她从聚会里走掉，他带她穿过黄昏时的桥，他洞悉她的敏感，没有理由地爱她，近乎狂恋；孟孟会给她留灯，会切了西瓜，摇着蒲扇，笑眯眯地看他俩吃完。正是这些给了她压抑中的温暖，把她揉进烟火人间。
姜倪孜打开了窗。
深蓝从她的脚边涨潮，延至胸口，她并没有事，已经结了痂。
没有比陆启樾更好的人。她异常确定。他是唯一的，也是最后的。
姜倪孜：“您不该这么对陆启樾，在网上爆他的名字和家庭住址，跟杀人犯没什么区别。潘阿姨告您，您也许得判刑。”
霍林惠注意到姜倪孜的称呼变了。
“少上纲上线的，他要是行得正坐得端，别人爆几个料又怎么了？他经不住查就是有问题。我就是看不惯潘妙贞，那女的婊子味儿太浓了，得了便宜还卖乖，你以为她真心对你爸呢，就姜荆诚傻逼一个。她不是最擅长刑事辩护吗，打过那么多起性侵案，好啊，那她这次就来帮她儿子收拾烂摊子。她要告就告，真把我弄进去了，算她本事大。”
霍林惠来完硬的，又变柔软，“阿婵，听话啊，大人的事，你别管了。妈妈给你铺的路，别人羡慕都羡慕不过来，就你偏偏不走，傻不傻呀。”
绵里藏针。霍林惠的谈判手段在潘妙贞之上。求上得下。前头那些手段都是烟雾弹，她的底牌，自始自终是让姜倪孜按自己的想法去生活。她的掌控欲，不减反增。
姜倪孜忍耐着，告诫自己没必要吵架了，据理力争是徒劳，不如省点儿力气。她抠了抠手机边框，“妈妈要我什么时候走？”
霍林惠：“十一月。航班信息苏羽会给你说。姜倪孜，听着，我知道自己不是称职的母亲，我给你恨我的机会，但我这儿有更适合你的路。你要恨我，可以，我都等着。不要犯傻，拿前途赌气，我不想你将来后悔。行了，我还有会，你自己想清楚。”
恨？爱恨都太浪漫。
姜倪孜看着死灰的天空，面无情绪。
摇摇欲坠的夜，要来了。
-
姜倪孜在阳台上抽烟，抽了一支又一支，等陆启樾回来。
陆启樾这个傻子，手机忘带了，就放在她书桌上。他买东西都用现金，像古代人。
屏幕上一溜儿来电。
潘妙贞联系过陆启樾，看时间，是在找过她之后。
除了钟司孟和陈维舟。舒泉，陆濛，杜康，谢斯泓，轮番打了电话来，连周章和阿绿都找过他。姜倪孜没替他接。
而陆启樾自个儿根本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开车进货去了。钟司孟口味刁钻，她吃惯的那款朗姆杏仁冰淇淋只有郊区的山姆超市有卖，一来一回得半天时间，陆启樾看着进货单没半句怨言，老人家想吃他就亲自去买。
姜倪孜挂电话前问霍林惠，只要她出国，就放过陆启樾吗。
霍林惠没应，但她自己那点儿关心则乱的心思已经无处可藏。
“性侵”这样的新闻的确夺人眼球，但近年来，网络信息传播速度越发地快，网友从最开始见到这类新闻的愤怒，到渐渐麻木。特别是，现在经济下行，行业内卷，世人内心疲惫，自顾不暇，很少再挂网上冲浪；失业的人倒是有闲，但戾气重，更厌烦没根据的事，一分钟内翻不到有效信息就不管了。事儿再大，到底是别人的事。越来越多的普通人开始讨厌热搜，干脆卸载了微博。
姜倪孜转眼看了看屋子，没什么好收拾的，衣柜里有套衣服，稍特别一点，一套飞行员制服，陆启樾之前不知道从哪儿搞回来的。因为她喜欢，她要在所有人之前看他穿。
楼底忽然热闹了起来。
毗邻市中心，云月巷不断得到市政的扶持，各家网红店闻着味儿，纷纷过来开分店，租金被哄抬到新高度。
阿绿回成都前，也过来考察过，最后迫于资金，没狠下心来再创业一次。关于梦想，是碎在地上，听个响。
姜倪孜盯着玻璃，视线虚焦。
月妩媚，故人贵。
她来重庆，好像只是上午的事，那些个朋友现在还好吗。陈维舟在新疆，南羌在悉尼，周章在做法律援助，竖竖和李李搬了家，把烤鱼店盘了出去。范声最忙活，据说他跟前妻离婚时，前妻背着他怀了孕，现在儿子已经十六岁，冷不丁跑回来叫他一声爹，他老早习惯了孤家寡人，现在早送孩子，晚开家长会，日子过得鸡飞狗跳。
各人有各人的生活。
云月巷好像只剩她和陆启樾。
一个夏天的记忆都空了。
咖啡店传出歌声，刚好是她爱的那首，《Out like a light》。
寥寥几句，深蓝一样的声音，空灵，缱绻。
If I betrayed our lonely nights若我辜负寂寞良辰Spent out like a light酣然入梦With no kiss goodnight不道一句晚安Would we never fight when I'm away我们能否好聚好散
姜倪孜一直告诉自己要清醒，碰上陆启樾，是她难得的糊涂。
有一句话，霍林惠说对了。
她不能拿前途赌气。
有情不能饮水饱。
有现成资源不利用，非靠自己去拼，是傻子。
她自己的账户里是有钱，但她才十八岁，要是自己去办理出国手续，光是资产和家庭收入证明就够她头痛了。
原生家庭遏制她，也滋养她。根儿里的东西，是命，不管她如何迁徙，自我救赎，打断骨头连着筋。
If I betrayed our lonely nights.
词很绝妙。
如果离开等于背叛。
如果陆启樾知道她言而无信，说好留下，现在又要走，会不会疯掉？
-
那天姜倪孜一直等到晚上九点半，陆启樾都没有回来。
网络上的事虽然被湮灭，到底是一石掀起了千层浪，当地警方不会坐视不理。
陆启樾在这晚被警察带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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