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倪孜只穿了一件单层衬衣，光着两条腿，急冲到楼下，“你等会儿。”
陆启樾动容，揉了揉她的头发，“太晚了，回去睡觉。我最迟明天晚上回来。”
“潘阿姨怎么了？”
“没事。老毛病了。”
“没骗我？”
“我骗过你？”
姜倪孜不明白那晚的一池水母是怎么来的，正如她不明白为什么在这件事上陆启樾距她于千里。
她又很快想通。
他不想她面对这些烦心事。
他来挡。
姜倪孜：“那你慌什么？”
陆启樾惊讶她读穿了他一切的情绪，“没慌。”
姜倪孜直勾勾看他，“那好。你走，走了我俩就分。”
而她想的是，共同承担。
陆启樾静了几秒。
——“上去换衣服。”
到上海是凌晨一点。
陆启樾打了车，姜倪孜困倦，趴在陆启樾腿上睡着了。
陆启樾搂着她肩膀，怕她摔下去。她有点低烧，脸上透着虚弱的潮红。
他俯身亲了亲她。
姜倪孜说每次夏秋相交，她总会病一场。
街景流转，黄桷树变成了梧桐。
“还有多远？”
姜倪孜不认得路了，上一次她来上海，是霍林惠把她从家里赶出去，母女俩大吵一架，让她自个儿去找姜荆诚。她当时早就当她爹死了，来上海也不联系姜荆诚，在爱玲故居旁租了房子，一个月七千块，花了她小半个月的生活费，好处是逍遥自在，满窗景的梧桐树影。她从小就知道，父母是宿命，也是祸害。她那么厚重的怨，是基于渴望爱。
陆启樾摸了摸她的脸，“要到了。”
姜倪孜：“陆启樾，我挺怕见阿姨的，那天我太着急了，对她说了不好的话。”
陆启樾：“主要责任不能这么划分。得算我一份儿。我也混账。”
姜倪孜知道，陆启樾这么说是为了宽她的心。
潘妙贞在住院部，一床难求的医院，她一人占了一间高级病房，替她问诊的是科室主任。
姜荆诚倒是不见踪影，隐了身。
说不好是病痛折磨还是其它原因，潘妙贞没了那天的尖锐，淡淡看着他们。
姜倪孜穿一条吊带蕾丝短裙，外面罩一件奶白色针织衫，高挑清瘦，眉眼冷冷，峥峥美人骨。平心而论，潘妙贞其实对姜倪孜讨厌不起来。她身上有自己的影子，倔强，孤傲，外冷内热，对自己人掏心掏肺地好。关键是她儿子......吃了秤砣铁了心。情种。
姜倪孜把精致的果篮放下，她刚才在楼下又打包了一份馄饨，温温热热的，现在吃刚好；见到潘妙贞，她要挣开手，陆启樾没放，跟她十指紧扣，一脸戒备地看着潘妙贞。
儿子防守的姿势让潘妙贞不悦，含辛茹苦养大的孩子都是别人的。
潘妙贞带着挑衅目光看去，“我年底的预产期。”
姜倪孜的目光挪到潘妙贞腹部。
潘妙贞在病中也是美的，比起平时战斗力满满的妆容，她多了温婉，还有就是憔悴，“本来要给你们生个弟弟或者妹妹，但是呢，我不要这个孩子了。”
姜倪孜说不出话。
“跟你们没关系。身体一直不舒服，我以为是职业病，结果来体检是子宫里长了东西，手术必须得做，为了保命。所以这个孩子留不得了。不能要。”潘妙贞说，“没缘分吧。”
和姜荆诚的羁绊没了，潘妙贞忽然就想通了。
陆启樾抓紧姜倪孜的手，越握越紧。
潘妙贞看一下他们交缠的手。她羡慕姜倪孜，心底也有一丝骄傲。
她自己坐起来，端起姜倪孜买来的馄炖，吃之前还开一句玩笑，“没毒吧？”
姜倪孜一时语塞，“......蟹黄肉松馅儿的，听说您爱吃。”
潘妙贞爱吃这个，大口吃起来。在逆境中也能吃好饭，是每个职业女性必须修炼的一课。
潘妙贞：“傻站着什么，你俩坐。”
陆启樾摸不准潘妙贞叫他来是不是还有其他目的，“妈。”
“坐啊。我又不是吃人的豹子，你俩站着干嘛啊，随时准备跑啊。”潘妙贞下巴指着病床对面的沙发，又说，“你俩过来有住处没有，住家里去。”
她自己有一处房子，二百七十度的全景落地窗，能看外滩，全款买的，是她的底气。
陆启樾没有这个打算，“我俩搭凌晨的航班回去。”
潘妙贞低头喝汤，“瞎折腾。房子密码你知道，有空帮我收拾一下，我要移民了。”
“移民？哪儿？”陆启樾皱眉。
姜倪孜暗讶，什么都没说。潘妙贞给一个男人怀孕，做好了承受十月怀胎的辛苦，不会没有真感情，这样速战速决，只不过是真的伤了心。现代女性已经有力量，能给自己最大的礼物，是自由。
“嗯。我最近不会回去住。等手术动完，接着办离婚手续。”潘妙贞也不避着姜倪孜，“然后我会出去歇一段时间，地点还没定，可能意大利吧。我这些年都没有好好度假，太浪费了，以后我也想换个地儿生活。上海已经待够了。”
其实潘妙贞一直是爽快，幽默的上司，允许手底下的员工在家办公，只是被多年执念迷了心窍，才变得左右逢源，活得越来越虚，不像她自己了。
一个在家族面前吝啬于护她、轻易提离婚的丈夫，让她彻底失望，她宁愿不要。
没有大灾大难，磨损一段感情的，都是琐碎。地下情人多年，她等过姜荆诚，除了仰仗他给的名利，她也付出了真心，很多真心；而嫁给他后，她并没有喜悦。这种失落，只出于一个缘由，愿非所愿。像攀岩，到山顶后，已是落日黄昏。她独享着夜色，有什么意思呢？
是她不甘心，才搭进去了那么久。有上一段失败的婚姻打底，她已经懂得挣脱牢笼。她不怕失败，独身，好好坏坏她都能接住。
她几乎都忘了，自己本来就是律所里很多年轻小姑娘崇拜的独立女性。
人要病过一场，才清醒。
-
陆启樾的事儿被抹干净了，网上找不到半点儿痕迹，这背后有多股力量，首先陆濛就不会坐视不理，给她撑腰的是魏梳原，还有北城魏家，实权在握，根基深厚的名门望族。
潘妙贞撤诉了。
霍林惠也忙，打发了苏羽给姜倪孜办妥出国的事情。
互为旧敌的俩人掐得你死我活，现在竟各自安好。
陆启樾和姜倪孜去了一次许如青的墓地。
深秋的墓园自带萧瑟感，烧完的余烬味道激得人心酸。
姜倪孜给许如青买了一大束绿桔梗，生机勃勃的花束，墓碑上有一张许如青的照片，小姑娘明眸青睐，还很年轻。
姜倪孜为她遗憾。可除了遗憾，她无能为力。命就一次。
其实她也曾想过一了百了，找一栋足够粉身碎骨的高楼，闭着眼往下跳。如果她没来重庆。
电台开着，陆启樾在开车。
晚高峰，姜倪孜不听交通广播，她在车载屏幕上随意切换，一个电台在播放薛凯琪的《苏州河》，她想听这个。
歌曲声儿变小，主播的声音放大。
姜倪孜不甚在意地听，过了一会儿，竟然是熟人的声音。
那是南羌配过的一篇散文。
姜倪孜知道这事儿，当时报酬给得低，南羌和几个学播音主持的姑娘兴冲冲地去配音，好歹是商配，姜倪孜问她什么时候播啊，她愣了，说不知道，然后电台一直拖，耗完了她的期待。
三四个月过去，姜倪孜终于听见了。
南羌不学播音主持了，她在澳洲过得不差，找了一个土著谈恋爱，现在的朋友圈里都是超跑和奢侈酒店。
姜倪孜看不出南羌是否快乐。
她由重度抑郁转为双向障碍的时候，只有南羌一个朋友；而俩人看完电影、靠在云月巷的大桥旁痛快地吃冰淇淋，已经是夏天的事了。
人和人之间，怎么可能不变呢。
前程这个东西，注定不能停滞。奔跑，弥散，然后沦为前尘往事。
姜倪孜想抽一支烟，身边有陆启樾监督，又断了这想法。
南羌最后念着独白，清清甜甜的嗓音：“重庆——解放碑——”
姜倪孜感叹，“以后出去，吃不到烤玉米了，还有孟孟切的西瓜，永远有一股淡淡的蒜味，你告诉她，下次别拿菜刀当水果刀。”
她大气，尽量不用怀念的语气。
陆启樾没搭腔，他忍了一路，一肚子火，所以眉眼格外淡。
到家，姜倪孜下车前，陆启樾叫了一下她的名字。
“怎么了？”姜倪孜侧头。
她眼中的茫然惹怒了陆启樾，他嗤笑，“你真是好样儿的。”
姜倪孜跟没事儿人一样，想挽留和理智放手的想法却轮番敲在了他每一根神经上，无时无刻，磨得他心慌意乱。没了家庭阻隔，风平浪静了，他们还是到了这一步。即使，他从一开始就知道。
陆启樾脸色难看极了，大步走回了家。
隔壁重重地关了门，姜倪孜意识到，他们吵架了。
莫名其妙。
陆启樾这几个字儿就是用一身桀骜骨写的。
她理他一句是他孙子。
-
十月中旬，风南的全校师生回校上课。
整个学校对齐了颗粒度，没问陆启樾微博的事；或者是不敢。他身上总有不怒自威的大哥气质，太稳，跟他搭话儿开玩笑可以，在食堂碰到了坐一桌吃饭，讨论足球也成，要深入当交心的朋友，几乎没可能。
姜倪孜是真嫂子这事儿，不知道是谁传出去的。
小鸡仔们意外之余，又在意外之中。毕竟陆启樾独惯了，他复学露的第一面就是跟姜倪孜一起；他不管闲事的一个人，当众怼了郄涛，让他别欺负自己邻居；上地理课，他非要跟人家当同桌，其实那一排的其他座位都是空的，很突兀；放了学，他跟个专业地陪一样，领人家去吃当地美食，还帮人提书包。
大家不瞎也不傻，背地里早就讨论过八百遍了。
有人打球时找陆启樾求证，他没否认，只说别去烦她。那时俩人还在闹别扭，好几天没睡一张床了，陆启樾眼底是黑的，典型欲求不满，在球场乱虐人，虐得人嗷嗷叫唤。
姜倪孜睡觉习惯不好，夜里贪凉，于是得了重感冒。
周五下午的体育课她逃了，趴在课桌上昏昏欲睡。
万里青空，教学楼顶传来阵阵嗡鸣。
人群轰动。
校园里沸腾了。
“卧槽直升机。”
“这不是要停我们学校吧。”
“哎，来了来了过来了。”
“谁啊谁啊是我们学校的吗。”
“不知道，好几把酷。我做梦都想开这个。”
直升机降了高度，悬停半空，机舱里的人透出了脸。
“卧槽陆启樾！”
“啊啊啊啊啊啊是他，太炸了！”
“虽然但是，他把直升机开进来，是想被处分吗。”
“靠，还得是陆哥。”
“陆启樾是风南的神！这不得载入史册啊！！！！”
“拍照拍照，快点儿！！！！算了都让开，我来拍陆哥的绝美侧脸。”
姜倪孜被闹醒，头痛欲裂。
她吸吸鼻子，看一眼半空，只一眼，病态即刻褪散。
——他来哄她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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