池塘水清,九曲回廊。
公主府热闹非常,投壶游戏中,晏如瑜大杀四方。
陆衔蝉提着酒壶,闲坐在房顶上,梨花酒香沁人心脾,她接连喝了几大口,看不远处众人游戏,手中‘密缕’射出细针击中箭矢,叫晏如瑜箭箭入壶。
晏如瑜嘴角的笑都咧到耳根去了,箭矢出手时盯着瞧,入壶时和围观群众一般满脸惊叹,明眼人一瞧便知其中有假。
陆衔蝉笑晏如瑜藏不住事。
围观众人越来越多,晏临州忽在下方出声:“阿瑜昨日还不会投壶,今日怎么这般厉害了?”
陆衔蝉一愣,听声音,他就在陆衔蝉脚下这间屋舍内。
长公主:“我还不曾说你,阿瑜不会这个,你当爹的就看着,也不帮衬一把,叫她大晚上跑去宫外借酒浇愁。”
“好在她还有个伴儿。”
长公主似乎是朝晏如瑜的方向看了一眼,她语调漫不经心:“这一出,想必是她那小朋友,不知在何处帮她吧,这手法倒是厉害,你看那箭,从阿瑜手中飞出后总是左右晃动。”
“这个小机关匠,机关取巧,倒有点意思。”
“我挺喜欢那孩子,一打眼,便觉着她对我胃口。”
陆衔蝉忍不住想到昨夜初见,长刀凌厉,刀刀劈砖碎石,她浑身汗毛直立。
晏临州笑道:“巧了,阿岫也喜欢那姑娘,想让她做你儿媳那般喜欢,他见到那姑娘便两眼冒光。”
长公主声音略带得意:“我儿眼光同我一样好!”
陆衔蝉耳根一热,正欲偷偷溜走,却听长公主说:“你觉不觉得,那孩子有些像阿旻姐姐?”
陆衔蝉定住脚,又缓缓坐了回去。
“先皇后?”,晏临州声音迟疑。
长公主似是不乐意听这话,她气道:“晏临州!你先什么先!阿旻姐姐现在也是我嫂嫂,本公主就这一个嫂嫂!”
“好好好,皇后”,晏临州顺从改口。
长公主感叹道:“雍州一战,阿渊全家失踪,若衔蝉长大,也该是这个年纪了,临州,你说她会不会还活着,这孩子会不会…”
陆衔蝉听到这,彻底乱了心神,数次出针补救才将晏如瑜的箭矢打进壶耳。
她分明更像阿娘云见春。
这还是陆衔蝉头一次听人说,自己长得像姑姑。
听长公主的意思,她和姑姑并不像普通姑嫂,倒像是知心好友,叫她一见陆衔蝉,便能想起姑姑来,还猜中陆衔蝉身份。
晏临州叹息一声:“你说陆大哥家那个老小?”
“我见过那孩子,她是使枪的,天赋不错,小小年纪便能同她阿兄打个平手。”
“我曾在雍州城南找见过她的断枪,想必…阿瑶,陆大哥不会弃城而逃的,我怀疑是戎人将他一家尸身带回了北绿洲。”
陆衔蝉也有此猜测,她原本便打算,若此番京城查不到线索,便跨越戈壁,去往漠北绿洲一探。
长公主问道:“戎人那怎么说?”
“丞相那边还在拟议和文书,待过几日和谈之时,我再探一探。”
晏临州轻声说道:“似乎摩罗人那里也有些消息,大理寺正在加紧查,听周迈说,他们已经开始彻查京城的不渡川据点,看看他们能在摩罗人那里问出什么吧。”
过往八年,线索苦求不得。
边关大捷,便什么牛鬼蛇神都出来了。
那假无常称,摩罗人奉晏临州命令追杀陆衔蝉,可如今听晏临州的意思,他并不知晓此事。
不渡川西无常,他到底是谁呢?
二人声音渐小,陆衔蝉从屋顶跃下,换了位置。
……
宴席开场,推杯换盏。
陆衔蝉和晏如瑜紧挨着,她俩桌子并在一块,叫众人侧目。
她另一侧正是那位刺杀戎人二王子的草上飞褚卫。
“陆少侠,我那会儿还真以为您是李尺玉李前辈呢!毕竟当年李前辈也曾在雍州抗敌。”
“陆少侠,你识得李尺玉前辈吗?她也是暗器高手,传闻她那透骨钉,瞬发瞬至,一钉便能透人头骨,将人送走,可惜我未能得见。”
“陆少侠,你那‘翼展’能不能借我看看?咱去试试?”
陆衔蝉按住眉头,这褚卫竟然说想试试“翼展”?怎么试?难道要拿他草上飞的脑袋试吗…
“陆少侠,听说你还有个‘归去来’,这个我还不曾见过…欸?晏兄,你拉我作甚?”
他被晏若岫搂着脖子拉走,陆衔蝉才落得清净。
“这厮怎么在这?”,晏如瑜满脸疑惑。
“阿瑜你…”,陆衔蝉无语,她竟然还没想明白吗?她阿爹和阿兄都不曾告诉她?
“那是你阿爹请来的托儿,专门刺杀戎人二王子的。”
“我阿爹为何要刺杀戎人二王子?!山君你悄声些!我阿爹可是护卫戎人二王子进京的人!”
“他为了护送戎人二王子进京,这才…”
晏如瑜嘴角抽搐,满脸莫名其妙:“山君,你要不要听听你自己在说什么?”
陆衔蝉一时半会儿解释不清,她取过酒杯,给晏如瑜斟满梨花酿:“算啦,管他作甚,喝酒!”
“阿瑜不开窍,小山君担待些。”
长公主笑意盈盈,她端着酒杯走来,似乎是同他人寒暄过,杯中酒水已空。
“殿下说笑了。”
陆衔蝉起身行了晚辈礼,她提起酒壶,右手挽起左手袖口,为长公主斟酒,笑着回答道:“阿瑜天真烂漫,性情率直,和她做好友是我的福气。”
她左手掌根处的淤青还未散,正是昨夜吊在奉朝馆房梁上留下的印子,隐约能看见个反印的‘福’字,倒酒时恰好露在外头。
长公主关切道:“你左手…受伤了?”
陆衔蝉视线扫过左手,心中慌张,她用袖子盖住淤青,口中搪塞:“大概是之前做机关时不小心硌到了,不碍事。”
长公主举杯饮下梨花酿:“回头让阿岫给你送药膏去,军中跌打药膏有奇效,三五天便能散淤。”
“阿娘不必担心,阿兄已经送过了。”
晏如瑜吃醋:“阿娘,山君明明是我朋友,为何让阿兄送药膏?”
“你阿兄也想跟山君做朋友,你…要尊老爱幼。”
陆衔蝉老脸一红,手足无措,长公主笑呵呵走开了。
“山君,你说阿娘这是什么意思?阿兄算老还是幼?”,晏如瑜气鼓鼓坐下。
“那家伙分明与我同岁!”
席间忽然有人高呼,把众人目光都吸引过去。
“可怜雀台名宿将,子孙沽名失边疆。将军临危受皇命,所向披靡振国邦!”
长公主掌管京城兵马司,晏临州驻守边疆,夫妻二人都是武将,这宴饮之中的节目,也都是兵士们的军阵剑舞。
武官和江湖侠客们瞧得津津有味,文人们却兴致不高,三两聚在一起吟诗作对。
酒水入腹,这些高居庙堂的达官显贵,与酒肆内的豪客们似乎也并无不同。
无外乎,骂人的话更文雅些。
“叛国贼子心,忠义臣子恨!”
“陆贼该死!”
他们饮着陆家的酒,骂着陆家的人。
陆衔蝉早知会有此一出。
这八年前的旧事,陆衔蝉从来不是看客,却要假做看客坐在席间,听旁人三言两语,嬉笑怒骂。
她摇晃手中酒杯,自斟自饮。
梨花酿是阿娘为阿兄与嫂嫂酿的酒,城破那天,将军府也是满府的梨花酒香,这酒能让她反复忆起过往,用深刻入骨的痛,压抑心中愤懑。
闲言碎语,这些年她在京城听得不少,忍忍便过…
咚——!
陆衔蝉朝发声处看去,是晏临州将酒杯重重落在了桌上。
他沉声说:“叛国一说,不必再讲。”
几个文官被镇住,其中一位年轻翰林挂不住面,高声道:“将军此话怎讲,当年大胜局面,惨败收场,您率三千禁军全城搜寻,都未找到他一家尸身,这不是叛国而逃,是什么呢?”
“你可曾,亲见陆将军叛国?”
“未找到尸身已是…”
“唐翰林!你可曾,亲眼见过陆将军?”
晏临州坐在上首,他语气平静,不怒自威:“本将见过,陆将军与本将,俱是守土的将军,本将信他。”
“陆渊已战死沙场,守城而亡,是忠义英雄。”
“他的身后名,你不能辱。”
长公主冷冷道:“请诸位离开。”
他们满脸羞愤,青黑着脸起身甩袖:“既已恭贺过将军凯旋,本官告辞!”
“几位…翰林。”
褚卫忽然从座位上站起,叫住他们。
他朝席间拱手,又对着几位文官肃然道:“长公主为晏将军办的这场接风宴,席间这些江湖人,全…大半是昔年战死在雍州江湖侠客的门人后人,陆将军若不是忠肝义胆,那些前辈,我师傅,又为何要追随于他呢?”
褚卫躬身一拜:“请翰林,莫要辱了亡故先人。”
席间诸位江湖侠士皆起身躬身作揖,他们的声音平静,异口同声时,却也显得铿锵有力:“请翰林,莫要辱了亡故先人。”
陆衔蝉垂首低眸。
她不敢抬头,怕眼底泪光被人看见,借着饮酒将泪水抹去,缓和后方才起身。
陆衔蝉站在众人身侧,正正衣襟,同众人一道双手作揖。
躬身,行礼。
她拜的不是那几位翰林,而是那些昔年那些战死在雍州的江湖先辈,是这满座的江湖侠客。
还有,死生相托、难能可贵的信任。
侠肝义胆,共赴国难。
这声音振聋发聩,几位翰林回首,他们怔怔看向拱手而立的江湖侠客。
那唐翰林嘴唇颤着不知想说些什么,半晌,神色慢慢变得凝重,他双手平举于身前,弯腰深弓回礼,哑着嗓子道:“本官,懂了。”
长公主穿过人流,行至人前对他颔首回礼,而那些身后的将军们,他们今日赴宴并未着甲,拳头磕在胸口,竟也传出咚咚的战鼓声来。
此间宴饮,舞乐无声,人有声。
“诸位坐吧,继续宴饮。”
“山君?山君,可以坐下了…”
陆衔蝉久久未动,还是晏如瑜拉扯两下,才回过神来,重新坐下。
褚卫凑过来问她:“陆少侠也是雍州旧人?”
“感慨诸君侠义而已。”
陆衔蝉举杯敬酒:“我陆山君生于雍州,也有战死在雍州城的亲友故旧,褚大侠,在下怎么说,也该算得‘雍州旧人’吧。”
褚卫高举酒杯,他笑道:“是我方才说错了,这席间江湖侠客,皆是雍州后人!”
二人酒杯磕碰,将杯中酒饮尽。
梨花香直冲鼻梁眉间,陆衔蝉的大脑越发清醒。
昭国地广,这席间人终是少数。
雍州一战死伤惨重,如陆衔蝉这般参与过雍州战事的,尚不清楚其中内情始末,遑论平民百姓呢?
他们只晓得自家兄弟子孙战死沙场、为国捐躯,却不曾见到守城将军同生共死,他们恨且怒,将陆渊一家当‘国贼’看待。
若陆衔蝉在此自爆身份,没有父母兄长尸身,不仅证明不了陆家声名,反倒可能坐实民间‘陆家并未死战’一说,逼迫朝堂给陆家定下叛国之罪。
倒叫此间人为难。
陆衔蝉,本应随父母兄长一起战死在雍州城的。
若那时马儿再快些,她是不是还能见到活着的阿爹阿娘,还有阿兄呢?
只恨当初…
年少力微,肩薄身瘦。
陆衔蝉心中信念越发坚定,她会查清始末,找回父母尸身,以正安国公一脉身后名。
到那时,父亲失城之罪。
她担着便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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