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云成缕,夜悬星河。
仅凭月光照亮,极目远眺,便能越过俨然屋舍望至城墙。
酒肆二楼的窗开着,陆衔蝉倚坐在窗旁。
钱掌柜被撵去客栈后,她从酒窖中提了坛佳酿,三杯两盏,满巷子都是桂花香气。
那日皇宫之中,陆衔蝉曾说要同奚继业结盟,可双方积怨太深,白日里傩面人杀意浓重,陆衔蝉不敢拿伙计性命去赌。
扪心自问,陆衔蝉见到摩罗人,也压不住心中磅礴杀意。
上弦月已过中天。
头上终于传来瓦片脆响。
陆衔蝉曲指敲打窗棂,同来人喊话:“来都来了,躲躲藏藏作甚?”
来人轻功不佳,行动时把瓦片踩得哗啦啦响,梁上灰尘落进酒杯中。
“啧,桂花佳酿,可惜了。”
陆衔蝉惋惜地晃晃杯子,将酒水扬出窗外。
话音刚落,寒光将酒液一分为二,有匕首从窗子上方刺下,来人倒钩房檐,直刺陆衔蝉喉咙,是和奚继业同出一门的招式。
陆衔蝉弹出酒杯格挡,脚步后撤,趁着来人身在半空,右手取出机关‘星追’按下,银索飞出,两端铁疙瘩弹出倒钩,飞向来人。
这人躲闪不及,被‘星追’束缚,落地时摔出一声闷哼。
…是个女子声音。
这女子似乎并未料到自己会轻易落败,落地后立刻用匕首去割腿上细索,可惜毫无作用。
“千锻寒铁丝织成的细索,普通刀剑无用。”
陆衔蝉并不给她反应时间,她将‘翼展’对准来人脑门,歪头挑眉,唇边挂笑:“你再动一个试试?”
对方声音发颤,含恨怒骂:“机关匠果真卑鄙!”
陆衔蝉只觉可笑,若非摩罗人废了她的右手,她何苦费尽心思去钻研机关术?
“哈,卑鄙…”
“这话别人说说也就罢了,你们摩罗人,好意思吗?”
陆衔蝉挑开她脸上面具,丢到一边,弩机顶住她脑门,略微用力,顶出个红印来:“奚继业应当不会派人来杀我,你是自己来的?”
这是个漂亮的摩罗姑娘。
她年纪不大,五官深邃,被陆衔蝉用‘翼展’制住,此刻侧伏在地上,眼中漾起泪花。
即使身处下风,她仍倔犟道:“是大统领优柔寡断!当年若不是他替你求情,你早就死了!若那时直接杀了你,卜荼也不会死在你手上!”
陆衔蝉眉头隆起,她忽然意识到,这是个试探的好机会。
她激将道:“奚继业跟谁求情?他不就是罪魁祸首吗?”
“那时,奚继业身受重伤,他跪求那些个要追杀你的老家伙,说你不过是个小姑娘,且右手已废,成不了大事,这才留下你一条性命。”
有人回答,却并不是面前摩罗姑娘。
“姐姐!”,人质姑娘大喊。
戴着摩罗面具的女人踩在窗口,她右手扶窗,左手执弧状弯刀,三尺长,四指宽,正是书中所说摩罗军队制式。
她轻巧跃进屋内,脚步落地时,没有一丝声响。
陆衔蝉劈手夺过人质手上匕首,刀尖垂直抵在她喉间,右手‘翼展’指向执刀女人,寒声道:“按姑娘的意思,我还要谢谢奚继业不成?”
人质姑娘梗着脖子往刀尖上撞。
“姓陆的!你还想怎样?当年追杀你的人都被李尺玉杀死,只剩卜荼一人,他如今也已被你杀了!”
陆衔蝉的左手很稳,哪怕人质姑娘撞上来,匕首也纹丝不动,她沉声道:“姑娘,你若再动,我便杀了你。”
“陆少侠请便,此人不听号令,杀便杀了。”
女人缓步靠近,手中刀鞘轻轻搭上陆衔蝉右臂,上头挂着条黑缎带子。
她声音不疾不徐:“白羽,奉摩罗大统领之命,来请陆少侠一叙。”
酒肆外人影攒动,不停有人落在周围。
陆衔蝉能听见他们的呼吸声,这里已被摩罗杀手团团包围,她讥讽道:“请,需要这么多人?”
“奚继业可真是看得起我。”
“大统领说,陆少侠心思灵巧、能言善辩、诡计…多端,在正式结盟之前,还是稳妥些好。”
白羽认真回答道。
她的刀鞘轻拍陆衔蝉的‘翼展’,而后缓缓挪动,将黑色缎带挂在陆衔蝉右臂:“您要结盟,总得拿出些诚意来。”
陆衔蝉并未动作,只是执匕首的左手紧了紧,她不能去找长公主,不能去找吕相,前方无路,后退无门,唯有独身一人。
“陆少侠,您怎么不动刀呢?”
“我来帮您吧。”
白羽忽然一脚踢在人质姑娘腹部,将她踢飞老远。人质姑娘撞上木墙后滚落在地,口中咳出鲜血,昏死过去。
若非陆衔蝉收刀及时,那姑娘此刻已是死尸。这白羽竟丝毫不顾及,此举可能让妹妹撞在陆衔蝉刀上。
‘她在赌自己会不会收刀。’
八年前,此人尚且年幼,不可能参与其中,陆衔蝉心软了。
“陆少侠,您可满意?”,白羽问。
陆衔蝉手中已无人质,她丢开匕首,拆下自己的‘翼展’和‘归去来’放在桌上,用那条黑色缎带蒙了自己眼睛。
“白姑娘心够狠,在下自愧不如,如此,可算有诚意?”
白羽仔细搜查,连陆衔蝉的腰带都不放过,替她换了根绦绳系着,这才拍巴掌唤人进来。
“一切妥当,请陆少侠上马车。”
……
地下石窟,不渡川。
陆衔蝉坐在四人抬的木椅上,不知自己向下走了多远,只感觉越来越凉,身上单薄外袍,已抵挡不住四周寒意。
耳畔传来谈话声,刀兵声,水流声…
嘈杂至极。
“大统领,陆少侠到了。”
陆衔蝉听到这句,伸手扯下蒙眼缎带,从木椅上起身:“奚先生,未免太过小心。”
这里是天然洞穴,内里修建了亭台楼阁,烛火采光,陆衔蝉所处位置是高台边的巨大石亭,地下暗河从石亭边淌下,有十余米落差,小溪流汇成大瀑布。
下方人数不少,都带着摩罗面具,来来往往,形如鬼煞。
不渡川,这名字起的倒是应景。
阴森得跟地府似的。
“陆大小姐那日一刀,可将我伤得不轻。”
奚继业坐在石桌旁椅上,怀里捧着手炉,身下垫着厚实毛毡,他声音沙哑,似是病中未愈:“我怎知,陆大小姐今日是来结盟的,还是来杀我的?”
那位带她来的白羽,正立在奚继业身后。
奚继业同陆衔蝉之间还隔着数人,若想擒贼,得先近身。
陆衔蝉高声喊道:“你那一刀也伤我不轻,险些要了我这条命,如今我身上手无寸铁到了你的地盘,你为刀俎我为鱼肉,还不算诚意?”
她摊开拢着外袍的手,露出腰上绦绳,讽刺道:“你身边这位白姑娘,连腰带都没给我留。”
奚继业挥手,摩罗杀手这才让开路。
“奚继业,要近你身可真是不易。”
陆衔蝉顶着寒意坐在石桌旁,指尖夹着片梅花刃,放在桌上:“现在,我们可以好好谈谈了。”
白羽拔出弯刀,挡在奚继业身前:“不可能!我方才已搜遍你全身,怎么还有暗器?!”
“陆少侠诡计多端,阿羽遗漏一二,无碍。”
奚继业按下白羽弯刀,将手炉放到桌上,推向陆衔蝉:“就凭这东西,你出不了不渡川。”
陆衔蝉笑了:“是,但我能用它杀了这周边的人,还有你身后这位姑娘。”
“陆衔蝉,你我何必互相试探?”
奚继业用帕子捂嘴,轻咳两声:“你毫无反抗来到这,不就是想从我嘴里,再听一遍当年发生了什么吗?”
“我今日冒险让你进入不渡川,本就要把我知道的都告诉你。”
他肩背不再挺直,开口瞬间,好似被那些沉重过往压弯了腰…
“太平六年,我阿娘奚鸢,是当时的摩罗大统领。”
“为摩罗百姓生计,她找到好友,你姑姑陆旻,商议开拓商道,由她为昭国传递戎人军情密报,以求日后摩罗人能进入昭国生活。”
“那时她们谁都没想到,两国战事一打便是十多年。”
“太平十四年,你姑姑身死之后,商道交由晏临州负责。”
“直到太平十八年末,昭国大胜,我阿娘突然被戎人抓捕,秘密扣押在摩罗城死牢。”
他垂着头:“是晏临州出卖了我阿娘。”
“战事将尽,他受命押送戎人大王子回京,可他只是副将,为了让战争继续打下去,他伙同戎人二王子,设计抓捕我阿娘,威胁我打开城门…”
陆衔蝉打断奚继业:“你在说谎。”
“晏临州同苏赫打了八年,苏赫为何不将他叛国之举宣扬出来?晏临州是副将不假,可他也有心腹在城中,为何用你?”
“陆衔蝉,你不信我?!你还不信,晏临州是杀你父亲的凶手?!”
陆衔蝉不语。
奚继业猛得抬头,眼中血丝密布:“因为戎人二王子根本不知道,同他合作的是晏临州!因为晏临州要将自己从此事完全摘除!”
“所以他用我!他以为我会死在雍州!”
奚继业眼中似有泪水,他声音发颤,喉间哽咽:“我初始也不知此事,阿娘被捕后,我秘密进入雍州城,去寻找晏临州帮助,却被他威胁,若我不打开城门,就让戎人杀了我阿娘。”
“后来我才知晓,在阿娘被俘后第三日,便已自尽死于牢中。”
陆衔蝉笑出泪水:“哈,可真够讽刺,你阿娘为了雍州,为了好友自尽而亡,你却打开雍州城门,还害死了她的好友。”
“黄泉路上,她与言楼主相会,得有多愧疚?”
陆衔蝉身子前倾,眸光锐利如刀,她咬牙道:“奚继业,你手上沾满鲜血,以为轻飘飘说一句‘被威胁’,便能脱罪吗?”
“我非是脱罪!”
奚继业眼神里迸发出杀意,他一拳砸在石桌上:“我同你一样,是要复仇!我要晏临州以死谢罪!”
白羽的手轻轻拍奚继业后背。
他这才缓和情绪,从怀中抽出张信纸,递给陆衔蝉:“我得到消息,和谈即将结束,届时晏临州要护送戎人大王子北上。”
“这便是你我的机会。”
奚继业眼神一扫,便有摩罗杀手端着托盘上前,上头摆着摩罗衣裳、弯刀,还有面具。
“陆衔蝉,加入不渡川,你我共同复仇,待晏临州以死谢罪那日…”
“我把命给你,可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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