家家有本难念的经,长公主家有两本。
陆衔蝉原本端着粥,边喝粥,边蹲在房顶看戏,却被眼尖的长公主抓下来,同晏家兄妹排排站,她左瞅右看,觉得自己似乎成了长公主殿下第三本‘难念的经’。
身处漩涡中心的她,大概是最难念的一本。
陆衔蝉的阿兄陆啸铁,年纪比陆衔蝉大许多,陆衔蝉能同他打架时,陆啸铁已经成年,手上有分寸,阿爹阿娘事务繁忙,从不管他们兄妹之间的事情,陆衔蝉也从来没被阿娘这般教训过。
义父吕相是个文人,习惯以理服人,陆衔蝉犯错,他便不厌其烦得跟在身后念叨,一直念到陆衔蝉说出自己错了,为何错了,日后又应当如何去做。
陆衔蝉从未有过这般体验,感觉这场景荒唐又可笑。
长公主面色不佳,黑着一张脸,她睡得正香,被晏如瑜的大嗓门吵醒,仓促洗漱起来,坐在小厮们搬来的木椅上拧眉。
晏家兄妹一左一右垂手而立,唯站在中间的陆衔蝉,她手里端着碗热气腾腾的肉粥,粥碗还有些烫手。
“殿下容禀,此事完全是个误会。”
陆衔蝉抱着粥对长公主拱手,借机将粥碗倒手:“阿岫他,并没有做咳…阿瑜所说之事,他只是替我拂去头上落叶,让阿瑜误会了。”
晏如瑜在一旁急得跺脚,她瞪圆眼睛,愤愤道:“此事绝非误会,是山君被他蒙骗了,你头上那叶子是阿兄一早便拿在手里的!”
“我们从皇宫回来那日,阿兄便爬上树去,在树叶里翻找许久,特意捡了片好看的。”
“山君发热昏迷后,他将那叶子夹在书册里贴身带着,整天候在客院中,真没想到,这登徒子就是为了等你醒来,好借机摸你脸蛋!”
“山君那般聪明,怎得不好好想想,如今不过五月出头,树哪里来的落叶?!”
陆衔蝉顺着晏如瑜手指的方向看过去。
长公主卧房外便有棵大树,五月春风犹未尽,芽青草嫩柳新衣,树上叶子嫩绿嫩绿,挂满枝丫,风吹叶动,无一片掉落。
这下所有人都看向晏若岫了。
长公主捂着脑门,肩膀轻轻抽搐,侍女小厮们低头抿嘴,鼻孔放大翕动,胸腔起伏,嘴角奋力下压,他们都在强忍着笑。
晏若岫浑身冒起热气,臊得连脖子根都是红色。
他脑袋右转,眼神躲闪望天,企图避开陆衔蝉看他的目光。
晏若岫的手法略耳熟。
陆衔蝉不敢置信地转头,这不就是前些日皇宫中,她自己所用的‘混淆视听’之法吗?
合着,晏若岫前一刻学去,转头便打算用在自己身上?
她嘴唇哆嗦半天,咬牙憋出一句:“小将军…可真是活学活用啊。”
陆衔蝉不再看他,她深吸气重整旗鼓,再次对长公主抱粥作揖,替长公主殿下分忧解难:“小将军只是拿了片叶子,算不得逾矩,请殿下莫要责怪他。”
左右这两本‘难念的经’,陆衔蝉一本都不想翻开,还是赶紧结束为好。
长公主放下手,面上颇有恨铁不成钢的意味,她对着晏如瑜没好气道:“阿瑜,如今苦主已原谅你阿兄,此案可否到此为止?”
晏如瑜仍有些忿忿不平,被陆衔蝉扥扥衣袖,才不情不愿开口:“是山君大度,不同这登徒子计较。”
陆衔蝉哭笑不得。
“阿瑜,你阿兄当真没有摸我的脸。”
她勾住晏如瑜肩膀,试图将此事岔过去:“我久未进食,腹中空空,还饿得慌,此刻能吃下一头羊…”
长公主赞许地看了眼陆衔蝉:“是到用膳时辰了,阿瑜快带山君用膳去吧!阿娘要去上早朝了。”
说完她头也不回,快步朝院外走,侍女小厮鱼贯而出,跟在大踏步向前的长公主身后。
晏如瑜冷哼一声,拉着陆衔蝉离开。
“山君!”
“多谢山君为我解释!”
晏若岫脸上红晕未褪,他倒腾着小碎步,跟在陆衔蝉右边。
两黑夹一白,陆衔蝉左右难安。
她按住身旁欲炸的‘黑衣小花炮’,对晏若岫礼貌微笑:“小将军不必客气,今日您本就并未逾矩,在下实话实说罢了。”
“山君…”
晏若岫轻轻扯住陆衔蝉袖摆,低声委屈道:“你不唤我阿岫了吗?”
陆衔蝉迟迟没有抬脚,她垂眸将思绪收敛,再抬头时,面色如常。
她声音里带出几分无奈:“放过我的袖子吧,小将军,你再扥下去,左右都不一边长了。”
……
陆衔蝉一睡三日,京城发生许多大事。
她从公主府出来,街头听到巷尾,说什么的都有,戎人二王子死因尚未公开,被刺死到被赐死,从毒杀到被伏杀。
死讯传上几轮,已然变成:艳阳晴天惊雷,天降正义,戎人二王子被雷劈死。
令人瞠目结舌。
陆衔蝉听不下去,掉头钻进无人小巷,从七拐八折的小路绕回酒肆,绕了老远的路,勉强换来一份清净。
酒肆依旧吵闹。
酒客们高谈阔论,只是小二伙计们气氛有些不对,看见陆衔蝉回来,他们肩膀一松,跟看大救星般看陆衔蝉,随后集体转向钱掌柜。
钱掌柜板着的脸终于露出抹笑意。
他撂下手中乌黑算盘,跟在陆衔蝉身后上了酒肆二楼,关切道:“东家伤势如何?那日长公主府传来您高热昏迷的消息,可给我吓得够呛。”
陆衔蝉推开雅间房门,内里干干净净,被钱掌柜打理得没有半点灰尘:“放心吧,小伤而已,如今已无大碍。”
她伤口已经结痂,不吃劲时并不疼痛。
钱掌柜从陆衔蝉身后绕了一圈,上下打量:“东家清瘦了些,大病伤身,好在您身子骨还算结实,回头老钱我亲自下厨,做些好的给您补补!月余便能补回原来样子!”
陆衔蝉坐回窗边:“老钱,你同我讲讲,近日京中可有什么消息?”
钱掌柜坐到陆衔蝉对面,捻起小胡子:“这几日京中消息确实不少…让我想想。”
他从头捋道:“东家出门之后第二日,也就是三日前,宫中生变、戎人二王子苏赫的死讯传开,戎人使团由戎人质子,在昭国质居八年的大王子弥赫接管。”
“当日戎人大王子便被陛下邀请参与朝会,他对朝廷诸公草拟条约毫无异议,如今和谈已近尾声。”
钱掌柜的拳头轻轻敲击桌面:“两国将以万里戈壁为界,约定互不进犯,昭国已经攻下的摩罗旧城同月亮湖平原,皆归属昭国,自此同戎人再无干系。”
“戎人使团回程途中,戎人大王子会将城内一众戎人尽数迁回北绿洲。”
“摩罗旧土如今成了万里戈壁,犹如天堑,横贯东西,边境从此…”
他长叹一声:“安矣!”
从太平六年至今,边境对峙长达二十一年,填了不知多少人进去,和平难得,也不怪钱掌柜如此。
钱掌柜看着陆衔蝉脸色,试探着说道:“第二件,事关晏大将军,现在该改口称他镇国公了。”
“晏将军因战功显赫,被皇上封了镇国公,按制,封国公应赐国公府,据说是他在朝会上自己拒绝了赏赐,皇帝并未单独赐府,只是赏了块匾,准他挂在长公主府的匾额旁边。”
此事陆衔蝉心中有数,她出府时便看见那块牌匾,威风凛凛挂着。
戎人二王子也曾说过,皇帝要给晏临州封国公。
镇国公…
陆衔蝉心中暗讽,他配吗?
门口有人敲门,钱掌柜站起身,从小二手中接过茶点托盘,端回来摆在桌上,继续说道:“陛下将戎人的践行宴定在十日后。”
“等到践行宴结束,由镇国公护送使团前往两国边界,届时,他会留在雍州边境暂时驻守,让晋王殿下回京,似乎是要封太子了。”
…暂时驻守。
陆衔蝉掀开茶壶,茶盖带起一缕蒸汽尾巴,她右手轻晃,水雾消散在空中,她同晋王表兄八年未见,想必他已然认不出自己了。
“还有其他事儿吗?”,她问。
“有,有件新鲜出炉的。”
钱掌柜取了杯子,从她手中接过茶壶,倒好茶水:“就在今日早朝,陛下下了明旨,将戎人二王子遇刺案,交由京城兵马司查办,限期十日。”
皇帝给戎人使团办的践行宴也是十日。
宴无好宴。
陆衔蝉心中明亮,皇帝这是要在践行宴上公布戎人二王子死因。在戎人大王子最高兴的时候,将他是幕后黑手的事儿,给抖搂出来。
戎人王膝下只有三个孩子,两子一女,他的长子次子兄弟相残,经此一事,不知道这位大王子弥赫还有没有机会继承王位,陆衔蝉饮下茶水。
或许她此生,还能有幸见到戎国女王执政。
……
巷子口有傩面人在跳请神舞。
朝堂和谈顺利,百姓也心生欢喜。
街上杂耍的、舞龙的、唱戏的数不胜数,跳个傩戏并不出奇,乐人鼓点敲得细密激荡,动人心神,将酒肆客人都吸引过去,一片叫好欢呼。
陆衔蝉视线也瞟向窗外。
恰好和傩面人对上眼,他的傩面随鼓点晃动,身体自然摇摆,动作大开大合,那双藏在面具后的眼睛,正直勾勾盯着陆衔蝉,饱含凌冽杀意。
摩罗人。
“丰叔。”
陆衔蝉许久没这般称呼钱掌柜,把恣意品茶的钱掌柜唤得一愣怔。
“今晚早些打烊,让伙计们都回家,你也走,去客栈住一宿。”
钱掌柜紧张道:“为何?东家不是已安全从宫中脱身?”
陆衔蝉摇晃手中茶杯,琥珀色茶水在杯中旋转,她望着窗外,小口小口地喝。
“有客上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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