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来接连几日都是阴云密布,就算是大白天也犹如一块透不进光亮的薄纱,灰蒙蒙的。
而皔阳回府上时已是清晨,周围鸡鸣此起彼伏,还伴了几声。
他刚一踏进皖钦的房门,顿觉温度骤降。
「再添些炭。」他吩咐丫鬟,目光落在皖钦苍白如纸的脸上。
皔阳坐在皖钦床前,拉拢着被褥,伸出手背探了探皖钦的额头。
果然,一般的药对皖钦作用甚微。
接着皔阳从袖中抽出一纸速喜符,折叠成小三角,压在了皖钦枕下。
希望能替他抵挡邪祟,早日恢复吧。
不过面对皖钦,说起来,皔阳心里确实挺五味杂陈的。好像,已经很久没看见他身上的意气了,上一次见他敞怀大笑,是在什么时候呢?那是很久之前了吧……
「太子殿下,纪王有请。」小厮的通报打断思绪。
皔阳应了声,拉紧外袍,起身便离开。
关门刹那,也就只见屋内的炉火更旺了。
而此时,火星溅在青砖上结起了微弱冰霜,如蛛网状向四周蔓延,吞噬一切的力量肆意席卷,行至门口,霜花触到皖钦床沿便轰然碎裂,仿佛遇到无形屏障。
「大人又来瞧这凡人?」
黑影从房梁跃下,化作短辫猫耳少年。多鱼甩着尾巴尖,黑瞳映着枕下符咒的金光,指尖蠢蠢欲动。
「好奇心害死猫。」女子的声音如寒潭破冰,修长指尖扣住少年后颈。她身着墨色广袖,袖口绣着湮灭的双鱼纹,正是幽冥界主座下的引梦使。
多鱼缩着脖子后退:「这符... 好烫!」
「自然。」她抚过符咒边缘,金粉沾在指尖化作冰霜,「这是速喜符,宋氏掌门六符之一,甚至能抵得过鹰王杜惊歌一招,你这等未化形的幽冥体,碰了可要脱层皮的。」
多鱼脸上全是惊恐,咬着手指愣在那里一动不动。
女子见状,藏着笑意继续道:「不过,最有趣的是,这速喜符已被那宋氏逆子宋荣给偷学了去,他可与那些打架还客气的符修不一样,蛮横得很,要是碰到他呀,定是被灭得一干二净。」
见多鱼干净利索地擦掉眼角的泪痕,女子终于笑出了声,像是在安慰道:「好啦,以后多鱼可要牢记于心,这里可不比冥界,你我并非时刻有照应。处处险境环生,万事小心,方为上策。」
多鱼望着女子,坚定地点头回应。
两只猫耳摇来摇去,还真像个傻小子。
「记住便好,该办正事了。」
多鱼吐着舌头缩到床尾,却见女子指尖凝出一缕青烟,径直没入皖钦眉心。
这是她使用为数不多的法术——生我之境。
生我之境,造梦之法,以虚体入梦,为苦难拂去阴霾,带来生的希望,通常以净化与治疗为主,但是隐藏的,也有精神控制和抹杀的作用。
造福世间或杀人抽魂,便在使用者的一念之间。
若是大人想要杀他,大可一捏手指,就算这人很强,亦有梦魇之境,赐他精神脱落,疯人疯语。
可见,大人并不想杀他。
多鱼看不明白,但她却清楚得很。
她回想着,上一次来到他的梦境,还是为了处理个变故,途经枣南城的时候。
那时的他,样貌还是一个**岁的小毛孩,第一眼还真认不出他,多看几眼也没用,一点他的影子都没有。
他隐藏得很好。
梦境也是关于小孩子该有的东西,找遍了梦境所有角落,也未曾找到他。
如今,她又一次进入他的梦境,而这一次,她绝对不会无功而返。
这里很出奇地很平静。
是片无垠海域,夏日和风卷着咸涩气息。
「喂!阿承,水里凉快得很,莫不是怕了?」
大哥站在赭红色礁石上叉腰大笑,阳光在他古铜色的肩臂上跳跃,溅起的水花落在他眼角的疤痕上,像撒了把碎钻。
余儿趴在礁石边缘,湿漉漉的发梢滴着海水,望着二哥抱臂而立的背影直偷笑 —— 阿承素来有洁癖,连晨露沾了袖口都要换三遍衣裳,何况这咸涩的海水。
「我自然不怕,只是嫌水脏。」
二哥阿承皱眉望着翻涌的浪花,月白广袖拂过礁石上的苔藓,竟连一丝褶皱都无,「你们自去闹,我在岸上看书。」他转身时,腰间玉佩轻晃,刻着的 「承」字在阳光下闪了闪,与余儿颈间的 「余」字玉佩相映成趣。
母亲站在伞下轻笑:「别闹你二哥,当心呛了水。」
话音未落,大哥已一把将余儿扛在肩头,踩着浪花往深海跑:「娘放心!余儿想去采珍珠,我带他去礁石底找!」
少年人的笑声混着海浪声,惊起一群银鳞鱼,在水面划出细碎的银光。
两人深吸一口气,手拉手扎进水里。余儿刚睁开眼,便见海底的珊瑚丛中闪烁着幽蓝光芒,正如大哥所说,圆润的珍珠半掩在海藻里,像睡在摇篮中的星子。
他正要伸手去摘,忽然浑身一僵 —— 透过波动的水纹,他看见海平面上方倒映出一张陌生的脸,那女子身着红墨官服,裙角绣着的云雷纹正在水中扭曲变形。
可就这么一个动作,引发了她本能的警惕。
有局外人造梦!
她忽然有些激动,又有点恐惧。是他吗?
足尖点水的刹那,海面突然凝结成镜面般的冰。
正在上浮的兄弟俩惊觉不对,抬头时只见冰棱如利剑倒悬,正对着他们眉心坠落。
余儿想喊,却发不出声音,四肢像被无形的蛛网缠住,只能眼睁睁看着大哥被冰浪卷走,父母兄长的身影在冰层后迅速模糊,化作无数光点消散。
千钧一发之际,忽然一道蓝银色的光肆意衍生,包裹着余儿,像是一道屏障,瞬间击碎来势汹汹的冰锋。
只见一袭青衫的神主立在冰面上,广袖轻挥间,碎冰纷纷化作蝴蝶振翅飞去。
他发间沾着星屑,眼瞳里盛着整个银河。
「许久不见,你变了许多。」
他的声音温和沉着,宛如暮色中的波纹,一圈一圈,轻轻落在心尖。
她嘴角挂起一丝苦笑,回道:
「我也没想到……你也变了许多……」
「哪里变了?」
「如此不入尘烟的神主,怎么,还偷学起造梦之术了?」
神主沉默不语。
「那我呢?何处变了?」
他望着她的双眼,回道:「你的剑变得更锋利了。」
她轻笑道:「我不向来如此吗?」
他摇头轻笑,袖中星屑随海风簌簌飘落,落进她发间,化作几点莹蓝微光。
浪声渐远,梦境里的海竟泛起真实的咸涩气息。
两人静静立在碎冰上,听彼此呼吸融入潮音,千言万语梗在喉间,终成一声叹息。
「你还是缔结了契约。」女子转身刹那,他忽然问道,「姜怜,你接替的可是……」
梦神。
那个消失七百年的神官。
两人心照不宣地谁也没有说出口。
几百年前,姜怜还是个废灵种,游荡在世间做了个小刺客,那时还有她哥哥姜随护着。
直到她遇见了被天神下了「灭神令」的无神秦泊淮,一切都将不复存在。
他哥哥死于那场大分裂,而她也终于完成了第一场刺杀——麓朝人皇。
包庇废灵种、刺杀人皇、隐瞒无神踪迹,加起来可真是罪大恶极。
于是,被青鬼捕获,冰封在冥河里,几百年受着寒戾不断地侵蚀。
她如期释放,等待着她的是两个选择。
一是俯首称臣,渐忘生前事,记忆清空后将自己的本体和灵魂完完整整奉献给殿神,缔结契约,永生永世为天、殿两神效力。
二是九世轮回,历尽生老病死,悲欢离合,生生世世凄惨悲苦。
为什么没有畜生道呢?因为人皇之死是民心所向,而她做了那个敢拿刀的人。
无神死了吗?他的本体早在几百年前就被灭神令所召集的四方主神合力绞杀,而他的一丝残魄被姜怜抢来,封印在眉心的一点金光印记中。这是她撒的谎。
解封那日,她将他的元魄举过头顶,让他随着冥界的暗风悄悄出去。
而她也要开始加紧步伐,去往冥界最北边的众神钟祠,求殿神赐予姓名。
只因灵力尚未恢复,这一走过去,便是整整三年。
这三年她的寒症已渐渐与她融合,甚至所到之处,步步霜花。
众神钟祠,由上古无数巨石组合而成,高如山,不见顶,多如发,不见尽,巨石上记载着世间万物的一生,或是尚未解开的谜底。这里常年云雾缭绕,所到之处皆是入口,而六界之中最神秘的神——殿神,便居住于此。虽然这里有过神官进出,但至今无人知晓殿神的容貌,甚至是听过他的声音。
有个可笑传言说,你若能到达巨石的顶端,便可以承袭殿神的神位。
世人皆知冥界就是天界的倒影,巨石的延伸之处便是无尽黑暗,就好似天界无尽向上延伸便是极致虚无。
换个说法,殿神与天神的神位无人替代。
当灰白色的钟祠里向她飞来一株红色彼岸花,花顶上面瞬间浮现两个字:梦神——链接人界生灵的衍生新神。
有时,还真的不知道是人创造了神,还是神创造了人。
只要找到梦神残骸,重塑神格,姜怜就能顺利承袭神位,找不到,则会灵力日渐枯萎,成为冥界往生河一盏幽火。
秦泊淮知道梦神在哪里,可他不说。
姜怜知道秦泊淮知道梦神在哪里,可她也在赌。
「我剩的时间不多了,这次只是来看看你,你隐藏得很好,他们不会知道你存在的。」
「等到那一天来临,是敌是友,你我已心知肚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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