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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行人终于回到霹雳堂。
当大门关闭,所有人紧绷的神经终于稍稍松懈下来。疲惫和伤痛瞬间用上,许多人几乎站立不稳,直直栽了下去。
这其中,伤得最重的莫过于照野。
褚羽在霹雳堂弟子地帮助下,半抱着照野将他安置在床上。他浑身滚烫,呼吸急促,每一次咳嗽都带出血沫。
褚羽指尖都在抖,却硬生生咬着唇没哽咽出来,只一遍遍催侍女;“快,喊谷主来,快!”
等药王谷谷主被几个弟子架着“请”来时,还在嘟囔:“老夫是治病的,不是收尸的,大宗师手下受的伤,老夫有什么法子......”
话音未落,就被褚羽一把拽到床边。
老头被拽得一个趔趄,眯起昏花的老眼打量着照野汗湿的脸,慢吞吞搭上脉。
“怎么样?”褚羽急了。
谷主捻着胡须,忽然重重摇头,慢悠悠叹气:“五脏移位,经脉寸断,这脉象........”他顿住,余光瞥见褚羽瞬间失去血色的脸。
“这一身伤,怕是再这么烧下去,撑不过今晚了.....”
“轰”的一声,褚羽只觉天旋地转,浑身发软。她伸手去拉照野的手,眼泪也再也控制不住,大颗大颗往下掉,劈里啪啦砸在他手臂。
下一瞬,原本昏过去的人突然睁眼,抬手就掐住了谷主脖子。
“呃……混…混小子!谋…谋杀医者啊!!!”谷主被掐得双脚离地,眼球暴突,手脚徒劳地扑腾。
褚羽还是懵的,却下意识拽住照野的手。
谷主趁机挣开半分,气急败坏地吼:“放手!老夫只说你再烧下去熬不过今晚!还不快拿老夫的冰蟾散来!”
褚羽一愣,哭声嘎然而止。
照野的手终于松开,眼底的厉色褪去,重新被浓重的疲惫覆盖。他几乎连睁眼的力气都没了,却仍是艰难地抬手,将褚羽往怀里揽了揽,用滚烫的下巴轻轻蹭着她的发顶,安抚着。
他其实没听清他们在说什么,但褚羽那副好像他活不久了的模样太过明显,让他瞬间就懂了她被吓到了。
两人柔情地相拥,谷主则揉着脖子骂骂咧咧:“没大没小!下次再敢掐老夫,就算他死了,老夫也不管!”
不过嘴上虽狠,手却麻利地打开药箱,取出银针扎向照野周身大穴。
褚羽这才回过神,“你吓唬我?!”
“不行?”谷主头也不抬,“就许你那帮凶神恶煞的手下拿刀架着老夫来,不许老夫讨点利息?”
褚羽被说得一噎,望着照野渐渐平稳的呼吸,悬着的心终于落回原处。
她从昏睡过去的照野怀里挣开,转身想给谷主帮忙,却忽然眼前一黑,直直向后倒去。
谷主惊呼,没反应过来。
一道黑影比声音更快,影七不知何时出现在褚羽身边,用碎裂的肩膀接住了她。
他闷哼一声,却稳稳托住了怀里的人。
雷裁云松了口气,收回伸出去却慢了一步的手,冷静分析道:“许是累坏了。连番恶战,她穿着那身重衣,体力早该透支了。”
众人也是这般想的。
但刚给照野扎完一针的药王谷谷主瞳孔突然一变。
“等等!”他丢下针,两步抢到榻边。“别乱动她!”
他抓起褚羽的手腕搭脉,原本还带着几分戏谑的眉头瞬间拧成了死结。这脉象虚浮得像风中残烛,时断时续,气血亏损得厉害,绝非疲惫过度能解释!
他翻开褚羽紧闭的眼睑查看瞳孔,又仔细探了探她的体温和颈侧,脸色越来越难看。
“这……这脉象……不对!不是虚脱!”
谷主突然从一旁的医箱里抽出刀,划开了褚羽的掌心。
鲜红的血珠,慢慢渗出,并无异样,
然而,仅仅过了数息,一丝极其细微、近乎透明的黑气,如同活物般,竟从皮肉深处缓缓渗出!它在血珠间诡异地扭动、游走,快得如同错觉,却带着令人毛骨悚然的阴冷邪气。
“这….这是?!”围观众人无不倒吸一口凉气,头皮发麻。
“是蛊!好生阴毒的蛊!它在无声无息地噬咬她的心脉根基,蚕食她的生机!看这情形……怕是早已深入骨髓,蛰伏多时了......”
“蛊?!”
雷惊鸿刚吩咐完弟子清理伤口,闻言回头,脸色骤变。除了早已覆灭的暗天盟曾用蛊毒控制核心下属之外,江湖中已有多年不闻这等邪术踪迹,怎么会突然出现在这里?还是如此阴毒的种类?
影七仍立在一旁,听见“蛊”字,垂着的眼睫一颤。他在暗天盟深处见过太多被蛊毒折磨的惨状,那是绝非人力可抗的酷刑!
谷主已顾不上旁人,指尖飞快在褚羽周身穴位点过,试图暂时封住蛊虫游走的路径。可他指尖刚触到她的皮肤,就被一片滚烫的湿意惊得心头一沉。
“这蛊……非同小可……”
何止非同小可?这普天之下,能种下如此阴损蛊毒而不被他察觉的,屈指可数!
“谷主,可能解?”雷惊鸿沉声问。
谷主缓缓摇头:“强行拔除,子蛊反噬,顷刻毙命。”
雷惊鸿又问:“若找到并杀死母蛊宿主呢?”
谷主还是摇摇头。“没用。若老夫没猜错,此蛊名为‘牵丝缠魂’,母子性命相连,同生共死!杀了宿主,子蛊宿主……同样必死无疑。”
“呃啊——!”
话音未落,榻上的褚羽突然剧烈弓起身子。
她的手死死抠着锦被,冷汗瞬间浸透了衣衫,似正承受着剜心般的痛。
“谷主!快想想办法啊!”雷煜扶着受伤的朱绛挤进来,看到这情形急得跺脚。
贪狼和几个裁冤阁的杀手也闻讯赶到,刚包扎好的伤口因急促的动作再次崩裂渗血,却无人理会。他们看着榻上气息奄奄的褚羽,又看向旁边仍高热昏迷的照野,这些心如铁石的杀手们脸上难得露出焦急的神色。
才刚从地狱血海里爬出来,怎么转眼又……
“先稳住褚姑娘的命,不惜一切代价!”雷惊鸿下令。“雷煜!去内库取菩提冰心萃!裁云!持我霹雳令,速去南疆,重金悬赏,延请所有擅蛊的大师!要快!”
就在霹雳堂内因褚羽的剧变而陷入一片兵荒马乱之时,榻上的照野,在冰蟾散与银针的压制下,身体的高热稍退,意识却沉入了更深的炼狱。
那大概是他的梦。
混沌。无光。无时。
在这里,他不再是“照野”。
他是一柄刀。
一柄诞生于归墟最深处、由万古戾气与无尽怨魂熔铸而成的魔刀。
没有“我”的认知,没有时间的流逝。只有一种烙印在刀魂深处的、永无止境的“饿”。不是腹中之饥,是刀锋对血与魂的本能渴求,是混沌魔气对湮灭万物的原始冲动。
每一次饱食,刀身便嗡鸣震颤,发出刺穿灵魂的尖啸,那是它唯一的愉悦。
照野的意识如同一个被囚禁的幽魂,附着在这柄疯狂的魔刀之上。醒不来,梦换不了,他只能被迫呆在那地方,看那刀跟疯子一样每日追着妖魔砍,桀桀桀怪笑个不停。
就这样过了不知多久,直到某一天,一抹纯净的灵魂突兀地坠入此方世界。
“喂,你长得真奇怪。”
熟悉的声音,劈开亘古的黑暗。
他倏然抬头,就看见一道身影翩然而降。周身笼罩着柔和清辉,衣袂飘飞,不染尘埃。那张脸……是褚羽!
照野的意识瞬间沸腾,他想冲过去,想触碰那熟悉的气息,想将她紧紧拥入怀中,然而,他只是一缕附着在魔刀上的残念。用尽力气,也只能让魔刀沸腾的戾气出现一丝凝滞。
可没想,那刀竟在下一瞬疯狂反扑。
“嗡——!”
暴虐的刀罡毫无征兆向她斩去。
“小心!” 照野在意识深处发出嘶吼。
幸好,幸好梦里的她够强,抬手间,绿光如瀑,轻易就抚平了刀气。
她从云端走下来,带着几分好奇,蹲在魔刀前,歪着头打量。
“伤得这么重,还乱发脾气。”她碎碎念叨着,竟伸手触摸到了它。
指尖过处,绿光缠着伤口流转,那豁口竟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慢慢愈合。
可那魔刀不懂,它只感受到纯净力量的入侵和伤口愈合时那陌生的不适,直接暴起,追着褚羽就砍,把人吓得飞窜。
“狼心狗肺!冥顽不灵!”她一边躲,一边气急败坏地骂,“本神女好心替你疗伤,你这破刀竟如此不识好歹!连恩人都砍!”
照野看着这一幕,揪紧的心奇异地松了半分,甚至掺了点哭笑不得。
褚羽可不就是那种性子?
于是,在这片没有时间概念的混沌归墟里,上演了一场旷日持久的追逐。
魔刀追,神女逃。
不知过了一日,一月,还是一年?长着褚羽模样的神女拎着裙角,从最初的怒不可遏,到后来的气喘吁吁,骂声里渐渐带上了无奈,甚至有了点“你怎么这么能缠人”的嗔怪。
终于——
“烦死了!没完没了!”
她似乎被彻底惹毛了,祭出神器,瞬间将狂暴的刀死死镇压。
“哼!敬酒不吃吃罚酒!” 神女拍了拍手,看着被禁锢的魔刀,得意地扬了扬下巴。
“看你还怎么凶。”
而后她就走了,可没过多久,她又会找各种借口溜回来。
“咳,本神女是来取落在附近的……嗯……本命法器的!”
次数多了,连借口都懒得换。
她有时就蹲在被迫安静的刀旁数云(虽然归墟没有云),有时絮絮叨叨讲天界的规矩多无聊,人间的桃花开得有多热闹,连她偷偷下凡吃了碗馄饨被天帝罚抄经文的糗事,都一股脑地说给刀听。
从她那些碎碎念里,照野知道了她是执掌生机的神灵,耐不住天界寂寞,哪怕对着一把不会回应的刀,也想多说几句话。
魔刀起初不理,依旧在被镇压时疯狂挣扎。可后来,不知是听惯了她的声音,还是被那抹绿光暖化了戾气,竟会在她说话时,刀身轻轻颤一下,像是在回应。
她更高兴了,来得愈发勤。每次都带一堆天界的果子,蹲在归墟边啃边看他砍魔,数他劈了多少刀:
“一百二十三!一百二十四!哎你慢点儿,我数错了!”
她也会坐在云端,给他讲三界的趣事,讲人间的四季流转,讲得兴起,就摘下鬓边的灵花,往刀旁边塞。
不知是哪一天,那刀被她哄着化了人,开始学着收起戾气。归墟风大,他就用刀背清出块干净地,等她来种灵花;魔气太重,他就站在她身前,替她挡去大半浑浊。
照野的意识附着在他身上,看着这前世的画面,心脏像是被温水泡过。
原来早在那么久以前,他们就已经这般亲近了。
可神明私会魔刀的事,终究瞒不过天规。
天帝震怒,金旨降下,要将她囚于九幽寒冰狱,万年不得出。
那刀第一次曲了膝,以自愿镇守归墟万年、永绝天界通路为代价,换她自由。
他成了天界钦封的“破军战神”,却离她更远了。
一个在归墟砍魔,一个在瑶池养花。偶尔抬头看见天上飘来的云,猜是她偷偷送的信,却不敢接,只是凝望着,直到云朵被魔气侵蚀,消散无形。
这样的日子,一过就是千年。
直到天魔打过来,他奉命死守归墟。那是一场惨烈到无法形容的战争,他麾下魔灵尽灭,自身亦魔元崩碎,眼看就要战毁于那一役。
可她来了,用天生神力换了渡他一身魔气。
仗勉强赢了,但她玩忽职守的罪也坐实了。
她说大不了不当神了,做个花仙,当株灵草,还可以长在归墟,陪他守那看不到尽头的荒芜。
可天魔已经苏醒,归墟再不似以往,哪怕是神也无法每日浸染。
他不舍得,那刀也不舍得。
他们用最后一丝神力,将她送回九霄之上。
云层翻涌间,她气极了,隔着界壁抓挠他的衣袖,指尖的绿光碎成流萤,明明灭灭散入归墟,像她没说出口的委屈。
“别再找来。”他听见自己说。
后来,天魔攻势愈凶,他以魔制魔,吞噬越多,躯体异化越深。最终,他成了归墟新的“界碑”,与万古戾气同化,永镇边界,再没踏出一步。
也好。
他们,本就不该同路
直到有一天,一小魔怪不知死活,凑到他跟前叽叽喳喳:“听说凡人界守不住了,那执掌生机的神女,要以身化道,你不去拦拦?”
他挥刀斩了那魔怪,溅了一身黑血。
凡人界……三界最脆弱之处,可她总说:“凡人有情有趣,比天界的云更实在。”
那点“实在”,此刻却要吞了她?
以身化道?她要把自己碾碎了撒给那些蝼蚁?凭什么?
“吼——”
一声咆哮撕裂混沌,万年界碑竟被他硬生生撞出个窟窿。他不知道什么叫擅离职守,也不管什么天界规矩,只知道那个会蹲在归墟数他劈了多少刀的神女,要把自己弄没了。
凡界的血色云层里,他看见她悬在半空,眉心的生机印记正一点点淡去,周身绿光却如燎原之火,往凡界每一寸焦土蔓延。
他嘶吼着挥刀斩断她周身光晕。
她转过头,脸上竟带着笑:“你来啦。”
他将刀横在她与凡界之间:“天界有天兵,归墟有我,凭什么要你……”
“因为我是执掌生机的神啊。”她抬手抚上他的刀面,“你守你的边界,我护我的凡界,本就是该做的事。”
可他偏不。
“要护凡界?我替你。”
话落,他又粗暴地将人锁了扔回天界。
凡界终究是守住了。但他撞破归墟时逃逸的几只天魔,却在仙界掀起了霍乱。
凌霄殿上,捆仙索勒得他骨头作响。天帝历数罪状:擅离职守、致天魔扰仙、私用魔气干预凡界、冲撞天规……
太多了,他记不清,也不在乎。仙神死活,与他何干?
直到听见要罚褚羽禁足万年,才倏然抬头。“她没错!”
“你可知认下所有罪责的代价?”
“知道。”他放下魔刀,单膝跪地,
刑台之上,锁神链穿透他四肢百骸。神骨一根根剥离时,他望着远处被天将按住的她,满足了她一直想看他笑的愿望。
“破军战神,罪无可赦!褫夺神位、剥离神骨、打入下界,历劫七苦!永世不得归仙!”
冰冷的天条宣判落下,开启了他的轮回,也书写了这一世的轨迹:
[生苦]:呱呱坠地便克死生母,五岁那年,照家满门被屠,独留他在尸堆里苟活,看够了人间最原始的恶。
[老苦]:弱冠之龄,心已成灰。无尽杀戮与黑暗磨蚀尽年华,二十岁的躯壳,嵌着一双比古冢寒潭更冷的眼,看不见光,也不信光。
[病苦]:业力诅咒,蚀骨之痛、恶疾缠身直至死亡。
[死苦]:无间崖下白骨铺路,鬼门关前数度徘徊。每一次濒死都让他离“生”更远,离“魔”更近,刻骨的寒意浸透魂灵。
[怨憎会]:仇敌檐下为奴,同门背后捅刀。世间环绕的,皆是恶意、算计与刻骨的仇恨,他活成了怨憎本身。
[爱别离]:直到她出现,灵魂深处那道万年空洞才被微光填满。可她是执掌生机的光,他是从地狱爬回的影,触碰即灼伤,相拥即分离。
[求不得]:终其一生,求一刻安宁而不得,求一缕光明而不得,求一人心,白首不离……而不得。
“呃啊——!”
榻上,照野在混乱的记忆中惊醒。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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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1章 从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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