符厌去了一趟医院。
正是夜半，四处寂静无声，值班医生巡过一轮，经过某个单人病房的时候正准备往里瞧，只听对面走廊的某个房间内突然响起机器尖锐的鸣叫，代表着那间病房的人心跳归了零。
医生立即转身朝那间病房快步走去，单人病房外很快重归寂静。
那间单人病房里，富商正呼吸急促地冒着冷汗，看起来睡得不是特别安稳，然而这已经是医生打过镇静剂之后最安稳的状态了。
无人知晓的是与此同时，还有一群人虽然身处各地，但也与富商做着相同的噩梦。
先前塞进少年口袋里的那张符已经彻底发挥完了它的作用，破破烂烂地落在床底。
现在医院里的每个人，都以为是李政杀人未遂后自杀，只有富商的记忆完整地保留了下来，那双流着血泪的花瓣眼睛以及和李絮有关的一切，似乎会在无数个好了伤疤忘了疼的夜里循环往复地出现，直到所有为了光碟购买画作的富商们精神崩溃，走向和画主人一样的结局。
符厌隔空轻握了一下拳，那张符便碎化成星星点点的淡光，刹那消散了。
“真是诅咒啊。”口袋里又传来叽里咕噜的声音，沈画离用着阿喜的身体和声线，语气却还是凉凉的，听得符厌直皱眉。
“你就不能把它吐出来再发表感言？”
“……我、害、怕。”
虽然阿喜叽里咕噜的小鬼声给这句话削弱了不少气势，但符厌还是从这几个字里听出除了害怕之外的威胁、示弱、商量……等等令人心情不太好的语气。
符厌压下心里那股火，耐着性子问：“怕什么？”
“怕被抓去超度。”沈画离跟着放缓语气。
符厌充分展示了什么叫人在无语的时候真的会笑，“有资格超度吗你……”
沈画离没再接话，符厌猜他也许是某个没有肉身的孤魂野鬼，入不了轮回也不想伤害活人，才用了不知道哪个死人的僵硬身体，尸斑都大面积扩散到整个后脖颈了。
当务之急是先给他做一个肉身。
出于人道主义，符厌并不想留在那看着季子涵带走沈画离。
对方是可以自如行走在阳光下的鬼魂，说明至少活了上千年，但他身上气息却罕见的十分干净，没有任何害过人的迹象。能在世间徘徊这么久不伤人的鬼也是少见，符厌想，虽然不知道他为什么无法轮回转世，但如果被其他门派抓去做成课本教材，就真的走不了了。
但眼下还有更重要的事。
符厌把那身碍事的黑袍一并留在了火里，这次吸取了教训没有打车，赶上了末班地铁。
他内里穿了裁剪合身的西装，领口别了白花，如此正式的装扮，腰间却挂了个看起来有些奇怪的布袋，麻绳绕着肩膀穿过，再加上这个阴间时间，刚上地铁那会，受到了一瞬间来自四面八方的注视。
所幸沧市包容性强得可怕，居民除了鬼都见过了，对此类风格迥异的搭配只是瞥一眼便各玩各的手机了。
“模子是什么意思？”
一片沉默中，叽里咕噜声再度响在耳边，问的符厌一愣，“什么模子？”
“这年头经济真是下行了，连模子都下班这么早，要不要趁着双休再找份兼职呢……”耳边再度响起不知道是周围谁的心声，符厌猛一闭眼，心中腾起一股无名火。
魂鬼对恶念的捕捉能力格外强，因此能听见的东西太多，为了不让阿灯阿喜太过疲惫，符厌手动给他们关闭了这个功能，谁想这个不知道从哪冒出来的晚清余孽又给莫名其妙打开了。
“沈画离。”符厌警告地回给他，“再随便乱动阿灯，你就跟那块玉一起死。”
“我已经死很多年了。”沈画离很轻地叹了口气，又问：“那你要带我去哪？”
“去给你做新的一副身体。”
不知道为什么，符厌说完这句后，对方就此沉默了，一直到钥匙转开出租屋锈迹斑斑的铁门，吱呀声惊亮声控灯，符厌又掏出第二把钥匙插进木门，沈画离才又出了声，细听之下还有点惊恐。
“吓我一跳，你这住的鬼屋？”
四下无人，符厌拉开腰间布袋放出那个蓝色透明球体，诧异道，“你不是鬼么还怕这个？”
那两只短胖的手紧贴着圆圆的身体，慢慢转过来，“你不怕？”
符厌看了空中那个不知所措的球，嘴角诡异地上扬了一个像素点，不难看出已经是努力憋笑的结果了。
沈画离跟着他进门，刚想说什么，就看见一个不明生物砸进符厌怀里，定睛一看是和阿灯如出一辙的另外一个淡蓝色球状小鬼。
“这么晚这么晚！家被偷了被偷了！”
很显然符厌已经对这种事习以为常，他把胸口的小鬼撕下来，拿远了点让对方坐在手心里，语气平稳得像被偷的不是自己家。
“慢慢说。”
阿喜掌握的人类词汇并不多，但符厌还是拼凑出了事情完整的来龙去脉。
这次情况和以往那些误闯进家门、没有自我意识的孤魂野鬼完全不同，阿喜最开始也以为对方是为了逃避被更大的鬼吃掉慌不择路才吞食了自己，然而符厌上午离开后，对方竟然就地取材，用了符厌桌上超度用的材料，试图把阿喜融在身体里。
“生气！命格银票！烧！”阿喜手舞足蹈，意思是对方的行为激怒了自己，为了反抗于是烧了他的命格银票。
生烧命格银票和受炮烙之刑没有区别，即使是鬼也受不了此等酷刑。
符厌问：“烧了多少？”
“一角！”阿喜猛指书桌，“打败了！偷了！跑了！”
意思是对方被自己打败，但是偷了那些东西跑了。
因为经常发生孤魂野鬼误闯家门的事，符厌没在这个小房子里留什么贵重物品，他清点了一圈，发现被拿走的都是些画筒宣纸黄符之类随处可见的东西，除此之外还拿走了家里唯一一个火盆。
让鬼魂短暂以人类形态出现，除了主动夺舍之外，还能借宣纸画皮画筒裱饰，挂上之后在画下用火盆供上黄符和纸钱，还需要做法者取身上一样物品一同烧掉作为对方行走在人世间不害人的担保，火焰不灭则成，反之则会反噬。
现在对方净拿走的都是些画皮的材料，“当真是来势汹汹。”沈画离感叹。
符厌没有说话，在心里默默过了一遍这些年超度过的厉鬼的行事风格。大多鬼魂都不具备这么清晰明朗的自我意识，除去李絮李政那样靠着神玉才拥有短暂意识的鬼，这个显然厉得多。
不仅厉，而且强烈地想要夺舍复生。
“那现在是不是不能给我做身体了？”沈画离见他呆得厉害，赶忙飘至对方眼前，“你和他们不一样，那你家有没有道观？”
“他们”说的是李絮葬礼上那些成群结队的道士。
这话听得符厌回过了神，“……有是有。”
就是很多年没有回去过了。
其实按照以往来说，解决了这种比较特殊的鬼魂，一般都会被口口相传一下，相应的道观也会跟着有名气一些。
符厌自己也记不清有多久没有回去过了，比起一个人主持一个道观，他更习惯缩在自己居民楼的小平出租房里随时准备开抓，这年头鬼也与时俱进了不爱呆在树林郊野，夜晚的时候，他们更喜欢钻进寂静的梦里。
然而眼下的情况也不得不回去一趟了，谁也说不准那个无名凶鬼是不是有备而来，万一顺着自己家找到道观就不妙了。
符厌这一脉有些特殊，祖上最早可以延续到千年之前街角某个算命很准的半瞎，族人代代传下来，出生便能看见他人看不见的东西。或许是因为总是窥探天机，寿命最长的也只活了四十年。对此长辈们主动应谶，开始给每个出生的孩子算命数，又以此为依据，在观里留下一本又一本的书籍，记录下自己在蜉蝣一生中的各类见解供后人参考，大多关于符咒和死亡。
符厌的父母活着的时候给予了他足够的爱和保护，上至关天眼下至完善的死亡教育，以至于十六岁在学校突然发现教室里的时钟变成青白鬼脸的时候，正值青春期的符厌没有太大的情绪波动。
只是心里有个声音说，还是来了。
那天符厌成了全校放学最早的孩子，见到鬼魂的视觉刺激比想象中大太多，他唯一一次用符回到家，代替父母在厨房忙碌身影的是桌上用防尘罩拢住的新鲜饭菜，还有一张血迹满满的纸，上面写着“孩子对不起”。
他按着父母教的那样并拢右手双指擦过右眼关掉天眼，那张纸便消失不见了。
他在道观里给父母办了葬礼，又莫名大病一场，之后便搬离了道观，在市区离学校近的地方租了房子，祖辈留下的遗产足够他安稳上完大学甚至替他们多活几辈子，然后传承默默无闻地抓鬼驱邪传承遗志。
对于新一代出生的同行其他孩子来说，道观是扎根、让自己保持理念坚定的地方，但对符厌来说，只是一个父母曾经居住过的老房子而已，没有了亲人，自己一个人住哪里都行。
*
符厌家的道观距离市区有点远，沈画离安分地和阿灯阿喜挤在同一个小布袋里，跟着他一路从地铁转到公交，虽然看不见风景但能感觉到四周的空气越来越清新人魂味越来越淡，心想这山里虽然是荒芜了点，好歹比那些家规家训条条框框的大家族好得多了。
他突然远远的听见人群嘈杂的声音由远及近，似是又出了什么事，此时布袋封口被轻轻拉开，符厌沉稳的声音响在头顶：“到了。”
沈画离用着阿灯的身体飘出来，看着面前一整条商业街乌央一片的人头，傻了。
“……你家道观？在这里面？”
符厌面色如常，“对啊，为什么这个反应？又吓到你了？”
“怎么会哈哈，”沈画离淡淡一哂，用一种尽量不伤害对方的语气小心翼翼地问：“是……里面哪个摊位？”
变脸大师沈画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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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章 回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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