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色浸红崖际时，攸无漾的马蹄踏碎了山间薄雾。霜气凝在青石板官道上，化作一层若有似无的白纱
行至山坳转折处，眼前忽然褪去连绵的苍松翠柏，一片错落的土屋骤然现于眼底。土坯墙被岁月浸成深褐色，屋顶覆盖的茅草却整齐得异乎寻常，层层叠叠如梳篦梳过，与山间村落常见的杂乱截然不同
炊烟袅袅自屋顶升起，淡青色的烟柱笔直向上，在暮色中晕开朦胧的轮廓，却不闻半声犬吠鸡鸣，连孩童的嬉闹都杳无踪迹
透着一种刻意到诡异的规整。风穿村而过，只带起檐角枯草的轻响，衬得整个村落静得像座无人居住的荒宅
攸无漾勒住缰绳，胯下骏马打了个响鼻，不安地刨着蹄子。目光扫过村口，一块青灰色石碑半掩在丛生的杂草中，碑身被风雨侵蚀得坑洼不平，唯有“典溪村”三字刻痕深陷
村口老槐树下，几株枯藤缠绕着皲裂的树干，树影在暮色中拉得颀长，如鬼魅般低垂
四个青壮男子围站成圈，粗布短打沾着泥土，神色间带着几分掂量货物的审视，正低声议论着什么。圈子中央立着个穿粗布衣裙的妇人，布料洗得发白，边角磨出了毛边，紧贴着她单薄的身形
她垂着头，鬓发散乱地贴在脸颊，遮住了大半面容，只露出一截细瘦如柴的手腕，腕间系着一根暗红色的麻绳，绳末端拴着块巴掌大的木牌，牌面刻着字迹，被摩挲得模糊不清
“这李氏瞧着身子骨尚可，前年生过一个男娃，想来是能生养的”
一个满脸横肉的汉子咂了咂嘴，目光在妇人身上扫来扫去，语气直白得不带半分温度
旁边一个留着山羊胡的男子摸着下巴，沉吟道
“要典就得典三年，少了不划算。我出四贯钱，若三年内能添个男丁，再多加一贯”
妇人闻言，肩膀微不可察地颤抖了一下，却依旧垂着头，没有半分挣扎，仿佛他们谈论的不是自己的命运，而是一件无关紧要的器物
“张老三，你家婆娘这身子骨，能生养不说，针线活也利落，我出五贯钱，典三年”一个满脸横肉的汉子拍着腰间钱袋，语气像是在谈论一头牲畜
被称作张老三的男人搓着手笑，眼角的皱纹里都堆着贪婪
“王掌柜爽快！不过得先立字据，三年内生不出男娃，我可不退钱”
一个拄着枣木拐杖的老者缓步从巷口走出，佝偻的脊背压着岁月的沉疴，每一步都伴随着拐杖叩击地面的“笃笃”声
他鬓发皆白，脸上堆着层层叠叠的客套笑容，眼角的皱纹挤作一团，却丝毫掩不住眼底深处的审视，那目光如老狐狸般锐利，在攸无漾身上上下打量，不放过任何一处细节，似要将他的来历探个明白
“这位客官是路过？”
老者走到近前，拐杖斜倚在身侧，语气带着几分刻意的热络
攸无漾勒着缰绳颔首，目光未从那妇人腕间的木牌上移开
“在下赶路途中恰巧经过此地，见村中景象颇为特别。敢问老丈，村中妇人腕间皆系着这般木牌，是何讲究？”
这话一出，老者脸上的笑容僵了一瞬，像是被戳中了隐秘心事。他下意识地干咳一声，浑浊的眼珠快速转动，眼神闪烁不定，转而望向身旁的土屋墙面，语气含糊其辞
“不过是村里祖上传下的习俗罢了，木牌上刻着妇人的姓名生辰，平日里劳作往来，也好方便辨认，并无其他深意”
说罢，他又勉强挤出一丝笑容，试图岔开话题
“客官若是赶路辛苦，不如进村歇脚片刻，喝碗热茶再走？”
老者敷衍的话音尚未在空气中散尽，巷口忽然传来一阵撕心裂肺的孩童哭闹
循声望去，只见一个衣衫褴褛的小男孩跌跌撞撞地冲出巷弄，补丁摞补丁的衣裤沾满尘土，枯黄的头发纠结成团，小小的身子扑向不远处的妇人，死死拽住她的粗布衣角，泪水混着泥污淌满稚嫩的脸颊，哭声嘶哑得近乎破音
“娘，你别走！我不要新爹！你留下来陪我好不好？”
妇人本就泛红的眼圈瞬间盈满泪水，泪珠顺着脸颊滚落，砸在男孩的手背上，带着滚烫的温度
她想弯腰扶起孩子，手腕却被男人死死攥住，那满脸横肉的汉子力道惊人，拽着她便往村外拖拽，语气不耐又粗暴
“哭什么哭！拿了钱就得办事，别耽误路程！”
周氏踉跄着被拉扯前行，指尖在男孩的衣角上划过，终究没能握住，只留下一声压抑的呜咽，背影透着无尽的凄凉
男孩猝不及防被拽倒在地，膝盖重重磕在石板路上，发出沉闷的声响，他却顾不上疼痛，挣扎着想要爬起，继续追赶母亲，哭声愈发凄厉
而不远处站着的人，自始至终冷眼旁观，脸上没有半分心疼与不舍，反倒在王掌柜递过沉甸甸的钱袋时，立刻转过身来，双手接过那袋铜钱
钱袋入手厚重，隔着粗布都能感受到铜钱的分量，他甚至没有细数，便迫不及待地将钱袋揣进怀里，抚平衣襟上的褶皱，嘴角还隐隐勾起一丝满足的笑意，仿佛方才被夺走的不是结发妻子，只是一件无关紧要的器物
攸无漾目光死死锁定周氏被拖拽着离去的背影，清晰地看见她腕间晃动的木牌上
“周氏”二字的右侧，刻着三个极小却无比刺眼的字迹——“典三年”。那刻痕虽浅，却如针扎般刺入眼底
老者瞥见攸无漾周身骤然沉凝的气息，那张客套的笑脸瞬间绷得更紧，眼底慌乱
他连忙上前两步，拐杖在地面叩出急促的声响，语气带着刻意的圆滑，试图将这剑拔弩张的氛围压下去
“客官赶路要紧，我们这小村子地处深山，祖上传下的规矩本就和别处不同，不过是些无关紧要的俗事，不必深究，免得耽误了您的行程”
说罢，他还小心翼翼地抬眼打量攸无漾的神色
走？只怕是有人不会让自己活着走出去
攸无漾在心中冷笑一声，自踏入这典溪村起，那道若有似无的窥探目光便如影随形，起初以为是村人对陌生客的好奇，可方才目睹周氏被强行拖拽、张老三贪婪敛财的场景后，是在提防着什么，还是在暗中盘算着如何处置他这个“闯入者”
他面上却依旧平静无波，仿佛全然未察这村落里的暗流涌动，转向身旁的老者，语气淡然，听不出半分情绪
“不急着赶路，正好连日奔波有些乏了。不知村中可有客栈，容我暂时歇息一日，我这马儿也需饮水加料，好生休整一番”
老者闻言，浑浊的眼珠转了转，眼底那抹刻意维持的热络瞬间黯淡了一瞬，似是没想到他会突然提出留宿，眸底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权衡，仿佛在斟酌着什么
但也只是片刻，他便又堆起那副客套的笑容，拐杖在地面叩了叩，应声回道
“有，客官随我来便是，村里虽小，却也有一处能歇脚的地方，保证干净清净”
说罢，便转过身，佝偻着脊背，朝着村巷深处走去，脚步却比先前快了几分，像是急于将他安置妥当，又像是在暗中传递着什么信号
攸无漾望着老者的背影，眸色沉沉，翻身下马，牵着缰绳缓步跟上，每一步都踏得沉稳，耳尖却时刻留意着周遭的动静，不放过任何一丝风吹草动。那道窥探的目光并未消失，反而随着他的脚步愈发清晰，如芒在背，让他愈发确定，这典溪村的水，比他想象中还要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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