灰败的天空,宏伟的王殿。
王殿之顶是彩光流动的琉璃瓦,闪转出寂寂的光泽。
王殿内外,长满了遮天蔓日的棕褐色巨木,横枝蔓节,叠叠错错的细枝给整座王殿投下暗色的阴影。
然而无论一年四季,这些枝干从未长出过一片叶子,永远是光秃秃的。张牙舞爪,却了无生机。
王殿的最深处,是枝干最密集之处,巨大的阴影笼罩下来,投下一片昏瞑。
而座落在这里的,是一座偏殿。
此时,殿中传出一小阵骚乱声,两三个白须医者慌慌张张地跑进跑出,端进一盘盘褐色药汁。
床榻上,一名年轻女子紧闭双眼,苍白无人色的脸上渗出细密的汗珠。
“继续灌,灌到醒为止,反正她也死不了。”
床榻边立着的男人冷冷地命令。
白须医者复又拿起漏斗,装进女子口中,整碗药汁迅速倒了下去。
然后是第二碗,第三碗。
第四碗时,女子生生被呛醒,发出一阵剧烈的咳嗽。
睁开眼睛,一双浅珀色的眸子从失焦到终于有了微弱的神采。
嘴唇微微阖动:“……父王。”
男子淡淡瞥过一眼,喉中发出一声冷哼。
长袖拂转,转身离去,背影留下一句:
“这两日制药先停下,三日后祀神大典,若给沉木丢脸,有你好看。”
众白须医者在身后匍匐跪地,望着沉鸢远去后,瞥了眼榻上的沉音,也纷纷离开。
反正这个怪胎,无论每次身体被切开多少条口子,只要给她灌药灌醒了,她最后都能自己痊愈。
只是这次国中瘟疫蔓延得严重,国主赶着制药,放血放得狠了些。
但是对这个怪胎来说,也终究不过皮外伤而已。
人都走光后,殿内陷入一片死寂。
沉音艰难地支撑自己坐了起来。
苍白的脸上毫无血色,伸出指尖抚摸脖颈两侧,两道竖长的伤口血淋淋地张着。
“嘶”地轻吟出声,浅色的眉梢和眼睫颤抖地拧紧,她轻叹一声,藕色的长袖随着手臂无力地落下。
这么多年了,还是没能习惯这疼。
再度闭上眼睛,就这样用双臂支撑着自己,身体微微前倾,浅藕粉色的宽薄衣纱轻轻地包裹住她,像包裹一只流血的瓷瓶。
“殿下!”一阵匆忙而凌乱的脚步声沓沓从门口传来,一个瘸脚小侍女闪进门来,挎着一只篮子,一跛一跛又迅疾地扑到沉音塌前。
“殿下,你醒了!我趁着回去探亲,这次终于给我找着罗仙草了,快快让我给你敷上!”
沉音睁开眼,道:“说了多少次,我不用敷药,伤口也会自己好的。”
阿蓝却不由她分说,从篮子里取出洗净的药草,小心地往沉音脖子上的伤口上敷。
“殿下,您就别担心我了,他们只管你好,不管你疼,这罗仙草,可是专门用来镇痛的。”
“外面现在乱得很,最近又戒严得紧,没人敢出来采药了,这可不,才给我采着了!”
这话一说出口,阿蓝就后悔了。
果然,沉音微微蹙眉,道:“外面现在太危险,不许去了。”
阿蓝懊恼道:“这烦人的瘟疫,也不知道什么时候是个头!”
“和我讲讲,现在外面人的症状都是怎么样的。”
“嘶——”,阿蓝边敷着药,边龇牙咧嘴地描述起来。
“别提多骇人了!那些染了病的人,不光脸都烂了,走路都不像个人了,只能四脚着地地在地上爬,远远爬过来,别提多吓人了!”
“街上到处都是这样的病人么?”
“那倒没有,王宫派了很多廷卫在街上,只要见到了病成这样的,就直接拖走了,听说,”她掩起嘴角,小声道,“直接拉到城郊活埋了!”
沉音痛苦地闭上眼睛,轻声道:
“还是不够。”
“什么不够?”
“药。”
阿蓝噎住了,眼里有泪珠打转。
“殿下,您已经尽力了,整个沉木这那么多的人,光凭您一个人的血,哪里救得过来!”
她忿忿不平:“该自责的不是您,是那些毫无作用的庸医们!现在天下诸国谁不知道沉木是神医之国,可都是他们在利用你的血,徒享虚名罢了!您不能……”
“好了,”沉音淡淡地打断她,“这些都不重要。”
“我只想救他们,这是我的使命。”
阿蓝不说话了,她望着沉音平静如水的眼眸,突然意识到,她是在和谁说话。
这可是沉音,她不是别人。
阿蓝本不是沉音的侍女。
几年前那个冬天,她冻得僵死,所有人都说她活不成了,要把她埋了。
是路过的沉音跪下求着救下了她,带回宫悉心照顾数月,捡回了她一条命。
沉音是沉木国表面上的王女,实际上身边却冷冷清清没几个侍女,沉鸢不想让更多人知道她血液的秘密。
见阿蓝是个无足威胁的小瘸子,才同意她作了沉音的侍女。
阿蓝回忆着这些,沉音已经推开了她,艰难走下了床塌。
“殿下,您要去哪?”
“去神台,我要快点好起来。”
快点好起来,才能继续用她的血制更多的药。
阿蓝跟到门口,没有继续跟着。
神台是沉木国最神圣而机密的地方,她这个外人,不能踏入。
她只知道,神台中有着让整个沉木国在这三百年里崛起的神木。
沉木国原本在东□□大国中是最弱的一个,因上天突然赐予了这神木,才让沉木在天下的地位摇身一变。
而每次受伤流血的沉音,只要去神台一趟,回来时伤口就会愈合如初。阿蓝不知道她是怎么做到的,只是在这里,除了她,所有人都将沉音视作怪胎。
沉音走到院中,一阵阴沉的风扑在她的脸上,恍然抬头,这才发觉差点撞在一个人的身上。
是沉木的二王子,沉瑜,身后跟着他的侍卫。
沉瑜嫌恶地掸了掸自己的衣服,向后退去:“不长眼的东西。”
“抱歉。”沉音道歉,准备继续向前,却被沉瑜拦住。
“别走啊,前日你演练御火术,我并不在场,你现在给我表演一个。”
沉音站在原地,语气平静而虚弱:“王兄,等我去趟神台,回来便演习给您看。”
说罢便又要往前,可沉瑜一个眼神,他的侍卫便死死拦在沉音面前。
沉音一直在勉力支撑着身体,缺血让她头晕目眩。
只听沉瑜仍嚣张地念叨。
“你这场御火术可事关整个沉木的脸面,祀神大典三年一度,你必须再当我面再表演一次,让我来把把关,我才放心。”
“王兄,先让我去神台吧,我很快便回来。”
“现在立刻就表演给我看,你又死不了,本王的时间宝贵。”
沉音眼前一阵发黑,几乎就要倒下。
“少装死,你听不懂我说话?”沉瑜一把抓住沉音的领口。
颈侧伤口再度流出血来,沉音咬紧牙,额上沁出一层冷汗。
沉瑜歪起嘴角,露出了得意的笑容。
“王兄,请让我先……”沉音的声音有些颤抖。
沉瑜还要发作,这时,一阵轻盈的脚步声逼近,一个女声打断了他。
“阿瑜,你又在胡闹。”
是个身着华服的年轻女人,身后跟着侍女,款款向这里走来。
“王姐,我要给大典的表演把关,你来做什么?”
沉瑜面上不悦,但手上还是松开了沉音。
面对这个深受沉鸢宠爱的长公主,连他这个二王子都不得不忌惮三分。
“我来看看小妹,顺便带她去我那儿试试大典的礼服,就在这瞧见你们了。”
见沉瑜黑着脸,她嫣然一笑,继续道:“前日小妹试演,你偷懒不来,现在小妹负着伤,你还要她表演,你这哥哥怎么当的?”
说罢上前,拉过沉音的手。
沉瑜冷哼一声,径直拂袖走了。
“别管他,妹妹,你手这么凉,算了,明天再试礼服,我先送你回寝殿歇着吧。”
沉音轻轻抽回手,虚弱地说:“谢谢王姐,我要先去神台。”
“神台?阿音你还不知道么,父王说了,今日起直到大典结束,神台封闭,任何人都不得进入。”
“什么?”沉音几乎站不住,神台封闭,这是之前从未有过的情况。
偏偏又是在这个时候。
不知道为什么,这次纵然她放血超出以往,身体却格外虚弱,以往过了这么久,也不至于还虚弱得站不住脚。
她定了定神,道:“那就先去王姐那里试试衣服吧,我没事。”
“那也好。”
沉沫执起腰间的一只精致的小玉铃,轻轻一摇,发出一阵清悦又极具穿透力的铃声,仿佛无形的水波在空中无限荡漾开去。
转眼间,一架琉璃木马车来到了面前。
两只活灵活现的木马踏踏停下马蹄,身后琉璃制成的车厢稳稳当当地停下。
这是全天下只有沉木国才有的“仙马御驾”。
据说自从沉木国长了那株神木,连带着整个沉木的树木都有了神性,这里的木头雕成木马,略施术法,就成了“仙马”。
而且这仙马只在沉木才灵,到了别国,就成了普通的木头。
两人坐上马车,转眼间,便来到了沉沫的殿中。
大殿中央,偌大的银制衣架上,已经陈列好了全套的礼服和饰品。
沉音不由得看呆了。
在宫中长这么大,她从未想过自己有一天会穿上这么精致华美的衣服。
因为身上常年遍布伤口,她总是穿着简单轻薄的纱衣。
面前这套银白色的长裙,不论是设计还是剪裁,都显然是出于绝顶的手笔。
不同于寻常华服的精美华贵,整套衣服有着与祀神大典相配的庄严雅正。
而肩上、腰间、袖口点缀着五彩碎玉的细银流苏,又给这雅正中平添了一股旖旎绮丽。
另外还配有一段长长的飘带,薄如蝉翼,泛着淡淡的光泽。
而与这身搭配的头饰和面具,相比之下却显得狰狞了许多。
祀神之礼,三年一度,礼者戴上面具,尽进巫仪,与神相通。
这血红的鎏金面具,设计成遮住一半面庞,面具两端分别向外飞张,似凤凰羽翼,似焰火喷张,妖冶又灵动。
沉音不由得伸手触碰面具,却被冰凉得缩回了手。
“怎么样妹妹,这套衣服可是出自整个沉木最有名的巧手,花了三个月才做成,是不是非常的衬你?”
“快试试,我都迫不及待了。”沉沫嘴上说着,已经招来侍女,要给沉音宽衣。
沉音立着,抓住自己的领口,沉沫立刻会了意,笑着退到了壁帘后面。
半柱香后,侍女传来一声“好了”,沉沫从帘后走出来,一双眼睛却看得呆住了。
面前这个陌生的人让她感到怔然。
聘婷玉立,明明只简单披散着头发,却好像周身都泛着一层白光。
那套衣服完全像是为她而生,甚至被她衬得更加旖旎动人。
她光是站着不动,就已经是一副聘婷而圣洁的模样。
沉音戴好头饰和面具,颈侧的伤口已被侍女围上了一层纱布。
她立在镜前静静地看着陌生的自己,却并没有为自己的变化而产生太大的波动。
此刻,她只感到周身的寒意。
这衣服不仅看着精致异常,穿在身上,才更发觉其面料的机巧。
像是一种类似冰丝的质地,纤薄而坚韧,散发出阵阵冰寒,仔细看,面料表面遍布着极为细密的细孔。
沉音抬起一只手臂,发现袖口和前襟都用一种特殊的银丝绣着奇诡的暗纹,在光线的变幻下也显出琉璃一样的五彩色泽。
这时沉沫走到她身后,笑意盈盈地开口。
“你也发现这衣服面料的特别了吧?这料子,内层耐高温火烧,外层涂了特制的涂料,能够引火助燃,并且还遍布气孔,可以最大化辅助你的引火术表演。”
“这袖口前襟和衣摆的暗纹,更是费尽了巧思,到时候你引来了火,火光映照,这暗纹便会大放异彩。”
“这飘带,别看现在看着普通,待火起时,它便会升腾飘动起来,飘飘若仙!”
沉沫满意地向沉音解说着衣服的设计,绕着沉音看了一圈又一圈。
“阿音啊,我真的已经迫不及待看着你穿着这身衣裳起舞了。”
“历来祀神大典的祀礼,都被羽觥和法兰出尽了风头,这次我们沉木,势必一舞惊人,浴火重生!”
沉沫兴奋地说着,沉音抚摸着衣袖,心却渐渐冰冷下去。
待沉音告辞了沉沫,大殿安静下来。
身后的侍女走到沉沫身旁,讥笑道:“瞧她那副病美人的样子,可别真换身衣裳就把自己当个人了。”
沉沫的脸阴沉下来,随即又浮起嫣然一笑。
“尽情地表演吧,这身衣裳可是为你量身订造,你不是烧不死吗,那就让你身上的火烧不尽,烧不灭!好好地享受吧!”
注:非虐女向,女主开头有点惨窝囊,忍一下下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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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怪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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