沉音回到殿中，身体已是疲惫不堪。
这实在是反常，距离放血制药的时间已经将近整日，即便没有去神台治疗，以她的体质，伤口也应该愈合得差不多了。
可此时，颈侧的伤口却被牵扯得还在往外渗血。
她感到脑袋昏昏沉沉，就着殿内袅袅的炉香，在榻上沉沉睡去。
也不知过了多久，意识朦胧间，她又梦到了那个女人。
和之前每次一样，在这个梦里她睁不开眼睛，因此她看不见那个女人。她的耳朵也听不分明，只感到周围一片虚空，氤氲着水汽。
那女人的声音就在这寂静之中隐隐绰绰地回响起来。
空灵而清冷的音色包围着她，在她耳畔涟漪般荡漾开去，又像潮水般从四面八方涌来，缓缓流经她的身体，将她淹没。
她听不清那声音所说的内容，可不知为什么，只觉得心中涌起了阵阵的悲伤，随着那潮水一起将她淹没。
那是一种无比真实的心痛，仿佛在随着那女人涟漪般氤氲回荡的声音一道，每回荡一次，她的心中便涌起一次阵痛。
到底说了什么，为什么会这样心痛？她竭力谛听，耳朵却像蒙了一层雾。
女人的语气明明是平静沉缓的，为什么她会越听越难过？
就好像，她听她讲了一个故事，越听到后面，她越难过，抬手一摸，才发现自己满脸眼泪。
不知道讲了多久，女人说话的频率渐渐低了下去，慢了下去。
似乎是故事说完了。
沉音的心头涌起深深的眷恋，她害怕女人停下来，不再诉说。
可是女人的声音也小了下去，越来越小。
沉音的耳畔更是模糊，直到那最后的几声也朦朦胧胧地荡散开去。
四周再次陷入一片寂静，只剩寂寥氤氲的水汽包围着她。
“你不在了吗？”这次，沉音听到天地间回荡着自己的声音。
没有回音。
沉音感到自己冷得发颤。
忽然，在下一刻，她感到一股暖流涌进了自己的身体。
不及她反应，随即便有潮流从四面八方涌来，涌进她的四肢百骸。
如果说刚才她听到女人的声音仿佛潮水般流荡在她耳畔，那么这次，她则感到真真切切的温湿的热潮淹没了她。
她被这无边的暖流包裹着，身体竟一下子变得轻盈起来。
好像体内一下子涌入了无边的力量，尽管仍然看不见，感知却清明起来，耳畔的那层雾消失了，她清晰地听见了一切。
波涛声中，那女人的声音竟再次响了起来。
这是她唯一一次听清女人的声音，也是唯一一句。
“去救他们——”
似呢喃，似恳求，似呼唤，似悲叹。
随后便彻底消失在潮水声中。
“等一等——”沉音急切地呼唤。
“等一等……”
沉音落下泪来。
“殿下，殿下……”
蓦然睁眼，阿蓝担忧的脸横在面前。
潮水和那个女人都像幻觉一样消失了。
徒留心间弥散的钝痛。
“殿下，您又梦魇了，瞧瞧，又哭成小花猫了。”
阿蓝说着，忙不迭地搓了条毛巾。
沉音摸着脸上冰凉的水渍，看向窗外，已是一片漆黑。
“我睡了很久了吗？”
“是啊殿下，我回来时见您睡着，就没惊动您，看您的模样实在是累坏了。”
阿蓝拧好毛巾，伸过手来给沉音擦拭。
沉音的飘忽的神思逐渐收回，视线落到阿蓝的手上。
阿蓝有些躲闪，但还是被沉音发现了异样。
“你的手腕怎么了？”
“没什么……嘶……”
沉音捞起阿蓝的衣袖，腕上分明缠着渗血的绷带。
“你下午去哪里了？你又去摘罗仙草了么？”
阿蓝支支吾吾，沉音扭头，看见桌上摆了一篮新鲜的草药，倒是并没看见罗仙草。
阿蓝见瞒不住了，这才忽然像憋不住了一般，眼眶一下子红了。
她委屈道：“今天下午我去找罗仙草，摘了满满一篮，本来欢欢喜喜地回来，却在路上碰到了廷卫……”
“他们抢我篮子，我不给他们，他们就用刀砍伤了我的手，他们好多人，每个人都来抢一把，最后我的罗仙草就都被他们抢光了，呜呜……”
沉音听了，拉过阿蓝的手。
“阿蓝，我已经不需要罗仙草了，你看，我的伤口已经不流血了，已经快好了。”
阿蓝吸吸鼻涕：“胡说，我都看出来了，您这次特别虚弱，脸色到现在还好差，呜呜……”
沉音叹了口气，摸摸阿蓝的脑袋。
这孩子虽然年纪小，却格外会体贴人。
廷卫的作风一贯如此，平常遇不到他们，自己的侍女碰到了这种事，以她在宫中的地位，若是前去责问，不仅无法讨回公道，只会适得其反。
沉音自己并不觉得有什么，只是觉得委屈了阿蓝。
阿蓝很快察觉到沉音的情绪，她不想沉音因此而觉得内疚，立刻转移换题。
“殿下，您猜为什么这次宫里派了那么多廷卫在王宫周围？”
“大典在即，当然要戒严。”
“不对！”阿蓝神神秘秘。
“那就是，星庭的人最近又开始活动了？”
“也不对！星庭的那帮神棍们虽然阴森恐怖，但是他们不敢公然来王宫造次，毕竟，宫里驻守着护法，他们害怕。”
“那是为什么？”沉音难得好奇起来。
“是因为无面鬼啊！”阿蓝压低了嗓子。
“无面鬼？”
“哎呀，殿下，您整日在宫里呆着，都不知道那恐怖的无面鬼！听说，那是个百年不遇的邪修，专门靠吸食别人的性命和神力修行，专门在夜里活动，不挑别人，专挑各国王宫里的长老下手，从未失手！”
“他每次出现，都穿一身白斗篷，戴个白面具，没有人看见过他长什么样，有人说看见过他脸上的面具掉下来，后面根本就没有脸！”
阿蓝说着，自己发了个抖。她先前未跟沉音提起过无面鬼，就是担心吓着她，这次为了转移话题才提起这个，现在又有些后悔。
没想到沉音的反应却很平静。
大多数时候，她其实是个对“恐惧”这种感觉很迟钝的人。
她淡淡问：“这无面鬼，是近来才出现的么？”
“听说，就是今年才突然出现的，一出来，就让各国都闻风丧胆，实在是闻所未闻啊，这世上除了净夜司的护法们可以使用神力，那还是大天司恩赐授予的！从来没有过任何凡人能有这种本事，吸食护法的神力，殿下您说，这是不是鬼啊……”
沉音微凝眉头，不知在思考什么。
“还是说，”阿蓝又放低了声音，“其实星庭宣传的是对的，其实神力不光是大天司才能赐予，只有护法可以使用，其实普通人也能修习……”
阿蓝突然停住了，她发觉沉音的面色变得有些难看。
沉音皱起眉，不知为什么，每次听到关于神力的话题，她的心头就会涌起一阵钝痛。
就是每次梦中那个女人消失时的那种钝痛。
她缓缓开口：“不，这无面鬼跟星庭显然并非同一路数，否则，他早便成了星庭最好的宣传。”
“星庭的教义，不过是利用了这世上所有普通人想要拥有神力的心理，实际上，他们却只会耍弄那些蛊惑人心的把戏。”
说完，沉音闭上眼，摇摇头，不愿再想这个问题，这些都让她头痛。
阿蓝看了出来，也不再说了，旋即展颜一笑。
“哎呀！不管这些，天塌下来有护法替我们顶着，那无面鬼反正也不冲我们来。眼下最该期盼的，就是您马上大典上的表演了！”
阿蓝的脸上露出心驰神往的神色：“殿下，往年他们都不让您去看大典，这次您直接去参与祀神之礼了，还是和闻名天下的羽觥双绝同台，天呐，您不知道羽觥国的无弦琴师，是多么的仙人之姿——啊——”
阿蓝双手捂脸，激动得简直要尖叫起来。
沉音无奈笑了笑，到底还是个孩子。
“咳咳，时候不早了，殿下您快继续躺下歇息吧，”阿蓝扶着沉音躺下，掖了掖她的被角，“殿下，您一定要好好休息，我真的好期待亲眼看到您的御火术。”
“好。”
阿蓝走后，沉音望着摇曳的烛火。
那天她的试演，阿蓝并未被允许入场，不知若是她知道了那所谓“御火术”的原理，她还会不会这样的期待。
沉音只是这样想了一瞬，心思并未有什么波动。
漆黑的窗外，一阵风吹进，烛火晃了晃。
沉音干脆吹熄了蜡烛，躺下闭上了眼睛。
不知道今晚，会不会梦见那个女人？
闭目许久，半梦半醒间，却听见外面沙沙的树叶声越来越大了。
许是今夜有风雨，沉音没有睁开眼睛。
忽然，吱呀一声，好像是窗户被风吹开了。
外面的风声愈发清晰地传进耳畔，万籁俱寂，树叶沙沙响个不停。
沉音依旧没有睁开眼睛，只是朦胧间，觉得面上一阵发凉。
那感觉，就像冬日里结冻的湖，靠近就感到遍体的寒气。
等一等，这寒气之下，竟还有种分外熟悉的感觉？
是在梦到那个女人时才有的那种感觉，那种熟悉的气息和钝痛，猛然灌满了沉音的四肢百骸。
心尖颤动，沉音猛地睁开眼。
那一刻，她瞪大眼睛，呆住了。
月光从大开的窗户照进来，照亮了床前的一切。
一个颀长瘦削的人影，正立在她的床前。
她看不见对方的面容，因为对方身披银白的斗篷，戴着白色的面具。
斗篷的帽子很宽大，面具后的半张脸也藏在阴影里。
只是依据姿势，沉音知道对方应当是在注视着她。
观察着她。
就这样静静地站在她床边，不知道有多久了。
沉音微微开启嘴唇。
此刻她完全忘记了其他，只一眨不眨地盯着那人白色的面具。
这就是……传闻中的无面鬼？
可是胸腔中有某种感觉猛烈地涌动着，沉音确信不疑，这个人浑身都散发出那梦中女人所拥有的气息。
“……是你吗？”沉音微微颤音地问。
那人直直地立着，一动不动。
双方就这样都一动不动，互相“注视”着彼此。
时间在这一刻仿佛变得无比漫长。
直到窗外传来一阵由远及近的脚步声，和兵械碰撞的金属声，打破了这寂静。
“就是这个方向！”
“是往这个方向来了！”
廷卫细密的脚步声在周围四起，似乎已经将沉音所在的偏殿包围得严严实实。
沉音的心突突跳了起来，她竟变得十分紧张，望向窗外，外面的廷卫好像随时都能跳进屋来。
可是面前那人却只微微侧了侧身，抬起手，放到面前，好像在欣赏落在手上的月光。
外面的风又大了起来，风云变幻，月光亦在云影中变幻流动。
那人微微抬起头，指尖仿佛在追逐流动的月光。
沉音屏住呼吸，那晶莹纤长的手指……
分明是女人的手。
正眨眼间，那纤长的手指忽然有力地一捏，竟然就那样捏住了一小片月光。
沉音睁大双眼。
那一点月光被捏在那人的指尖，转眼间闪烁着变得越来越亮，不断向四周扩散，旋转着，范围越来越大。
此时那月光倒不像月光了，而像不断流动的点点星辉，组成了一小片星河，将那人笼罩在其中。
沉音彻底看呆了，瞳孔在颤抖。
一阵狂风灌进，那星辉一阵翻涌，那人的斗篷也翻腾涌动，一阵刺目的白光一闪，沉音猛然闭眼。
再睁眼时，眼前已经什么都没有了。
沉音终于坐起身来，大口地呼吸。
廷卫翻窗而入：“看见有人过来没？”
“……没有。”
廷卫火急火燎地离开。
沉音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下意识地说了谎。
她的心狂跳着。
刚才狂风涌动，白光一闪之际，她分明看见那人斗篷的帽子被吹开。
虽然只有一瞬，但是她看见了，那半露于面具外的白皙脖颈和颌角，和那猎猎翻飞的乌黑长发。
那人的颈侧，靠近耳下的位置，有一个小小的花纹。
那是一朵红色的小花。
老婆已经出现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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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无面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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