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多有意思啊。”
他看着前面浪里浪荡的人，听着他指着街边四处的街铺摊位散漫道：“瞧瞧，哪怕在河陵这种地方，凡人也活得这般得趣，他们总能给自己找到乐子。”
“河陵，不好么？”他似是有些努力寻思着合适的吐字，声调听起来有些许生硬怪异。
天一回首，似是颇有些惊讶于他竟然会接话，便咧嘴笑道：“小家伙，这个问题我可回答不了。”
“相比中原，我是挺喜欢这里的，但妖族啊……”
天一沉吟了片刻，忽然轻叹了口气：“妖族的行事方式不叫人喜欢，说得好听点叫随性恣意，说得难听点……和茹毛饮血又有何不同呢？只要种族能存活繁衍，他们什么事都干得出来。”
这话说得太复杂了，他听得烦躁，便又不耐道：“回去。”
天一哼笑一声：“我看你天天被他逮着，怕你闷出病来才好心带你出来逛逛，怎这么不领情？”
他响亮地“啧”了一声，双手虚虚一抓，周身刚泛起几缕带着橙红光焰的黑色雾气，眼前便瞬间被莹蓝色光芒覆盖。
下一瞬，他不再身处于那喧嚣熙攘的街市，面前却是一座小小的竹制凉亭。
亭中那人的姿势与他出门前分毫不差，依旧蜷缩在躺椅里，一幅半死不活的样子，只是手上的书换成了一卷竹简。
他眼皮懒懒抬起，莹蓝色的眸子淡淡地扫过他，又落在身后凭空出现的天一身上，似乎在等一个解释。
天一耸了耸肩：“他自己要回来的，怕是不乐意跟我待着吧。”
于是那人便不再多言，修长的手指凌空一划，便在他面前落下了一方书台和笔墨纸砚，指尖再凌空一点，浅声道：“那便继续。”
恰在此时，一个小豆丁蹬蹬蹬迈着小短腿跑了过来，怀里抱着几乎遮住他小脸的厚厚书册问道：“黎大哥，要我陪你一起练大字吗？”
他面无表情地站起身，黑色的雾气卷起天一便往外带。
“走。”
这地界，他果然一刻都呆不下去了。
却又听见亭内某人一声清浅的发问：“黎？”
云觉乖巧地答道：“是，先生。黎大哥先前与我说，这是他在家乡救了的人给他取的名字。”
……其实是天黎大神，但这个名字真的太难听了。他犬齿咬着下唇，想起草原上那群闹腾的家伙，心头莫名涌起一股烦闷，暗暗腹诽。
那人不置可否地点了点头，见云觉来，指尖微动，先前送到商成洲面前的笔墨纸砚便又凌空飞起。墨笔在素白的纸上笔走游蛇，留下了他看一眼就要晕过去的密密麻麻的字和诡异符号。
“今日的课业，去吧。”
云觉肃着一张小脸接过那张纸，便蹙着小小的眉头，恭敬地行礼退下了。
唯有被黑雾卷在半空的天一还兴致勃勃道：“小家伙，原来你有名字啊！为何不与我说？这就是小朋友们练大字的交情么？那以后我就叫你阿黎可好？”
他正打算操纵黑雾堵住这人喋喋不休的嘴，却听亭内的人若有所思道：“阿黎……么？”
他顿时停住了动作，紧张地竖起了耳朵。
可他忘记堵嘴的人还在聒噪：“小染啊，你也莫天天窝在一处，和我们一起出去走走如何？”
想什么呢？他轻嗤一声。
若给这人一堆书一壶茶，他怕是能窝个几千年都不带动弹的。
“好。”
他惊讶抬头，却正对上那人落在他身上的浅淡的眸光。他迅速扭开脸，闻着那冰雪般清冽的气味从他身侧飘过。
再转过头，却见那人停在院门口，面色平静地歪了歪头。
“走么？”
那人犹豫了一瞬，平静地吐出了那个名字：“阿黎？”
……
“怦怦”
商成洲猛地睁开眼，捂住了跳得有些响亮的心脏，看着奢华繁复的床帐顶轻吐了一口气。
又做梦了。
他伸手向身旁摸索，却没有捞到鸟团子，心头一惊，便立刻翻身坐起，随手扯了件外袍披上，一把推开巨大的殿门。
昨夜，被翼族带入了这落月城后，对方便迅速给几人安排了几间极其豪华的屋子，然后便恭敬地欲要请走白鹄鸟，似乎要带他去特定的住处。
可白鹄鸟只是从商成洲胸前叼出了那根系着飞羽的项链，几名翼族面面相觑了片刻，便恭敬地将商成洲连着白鹄鸟一并请到了这间巨大得宛若宫殿一般的建筑中安置。
门外厅内，却看见白鹄鸟正优雅地立在一个金色的栖架上，身周围着一圈额间耳后都戴着翠蓝色羽毛的侍女，她们正捧着装着各色灵果的盘子供白鹄鸟挑选。
可白鹄鸟却有些兴致缺缺，只在见到商成洲来了之后，才扑棱着翅膀飞到了他肩上，又轻轻啄了啄他的耳垂。
于是侍女们又叽叽喳喳地围在了商成洲身边。
“大人，总得吃些东西吧。”一位翼族侍女劝道。
商成洲沉默了一瞬，属实有些接不住这一圈迫切的眼神：“……放这儿吧，他会吃的。”
一个翼族侍女露出了明显不信任的眼神，嘴唇微动正欲反驳。
“先下去吧。”却听一个略显低沉的声音自她们身后传来。
侍女们欲言又止，终究只是点了点头，便互相推搡着退下了。
昨日带他们来此处的翼族青年缓步走进大厅，眸光先落在商成洲肩上的白鹄鸟身上，微微低头行了个礼，才转向商成洲道：
“多谢护送白鹄大人到了落月城。自遂天城来了消息我们便一直在等候，如今终于迎接大人归来。”
“遂天城？”商成洲眉头一皱，“是那和尚和你们说的？”
那翼族却并未回答这个问题，只平静道：“白鹄大人，是我族延续之关键。”
“只待白鹄大人行了洒灵礼，即便不用再做涤礼，我翼族族人短期内都能平安无虞。”
商成洲：“洒灵礼是什么？”
翼族：“虽然不知道大人为何会把自己的飞羽送给你，但大人到了翼族，后续便不需要尔等护送了。”
“后日便是洒灵礼，外族不可进入翼族领地，明日便请离去吧。”
商成洲气笑了。
他先用手指轻轻拂过了白鹄鸟头上的翎羽，看着他乖巧地侧过头蹭了蹭他的指腹，又低下头用指尖敲了敲腰间的乌焰刀柄，冷笑了一声，一字一顿道：
“关、我、屁、事。”
“什么洒灵礼、什么翼族？我们只是路过，今天我就带他走。”
那翼族青年微微蹙了蹙眉，又平平展开：“看你照顾大人还算周全，大人体内的清气十分强盛，我们不会怪罪你方才的无礼。”
他伸出手，掌心向上，空中顿时浮现出水波似的画面，里面赫然是正在住处大快朵颐的程煜，和有些瑟缩着转头四顾的霞珠。
“你若还想要他们活命，便乖乖听话，最晚明日便离开落月城吧。”
商成洲眸光骤冷，却只嗤笑一声道：“就拿这个威胁我？看来你们确实拦不住我。”
翼族青年闻言，微微歪了歪头，暗金色的眸子宛如两颗冰冷的石头：“是么？”
话音刚落，画面骤然掠过一道暗金光芒，商成洲看清了那物事的瞬间瞳孔骤缩，一声厉喝脱口而出：“住手！”
“叮——”
却是一枚暗金飞羽擦着程煜的脖颈钉入了他身侧的墙上，羽尖还在微微颤动着。
画面中的少年下意识转头看去，可似乎是感受到了脖颈处泛起了一丝奇妙的凉意，茫然抬手摸向脖颈，指尖却是黏腻湿滑的触感，赫然抹了一手殷红的血迹。
坐在他对面的少女顿时发出一声尖叫，立刻手忙脚乱地拿起桌上的餐巾摁住他颈间那道细长血线。
“铛——”
画面外，暗金色的羽翼宛如一面巨大的盾牌，乌焰刀与之相撞的瞬间甚至迸溅出了一簇小小的火花。
“看来并非不是个好威胁。”
翼族青年平静地与这双快喷出火的鸳鸯眸对视着：“这次只是皮肉伤，望你慎重抉择。”
他羽翼轻扫，商成洲也顺势拎着刀退后，面色沉冷地看着他。
翼族青年又歪了歪头，眸光落在了漆黑的长刀上：“我虽然拦不住你，但你也奈何不了我。”
“我们的力量是同根同源，而你尚未强大到可以主宰我的生死。”
而就在此时，迟钝的鸟脑袋似乎终于意识到发生了什么，白鹄鸟朝着那翼族发出了一声堪称尖锐的长唳，冰珀般的眸子又开始流转着莹蓝色的光晕。
“别——”商成洲正欲制止白鹄鸟发光，不想引得这些妖族发狂，却听到对面的翼族已然闷哼一声，单膝跪倒在地。
他一直以来都古井无波的面容终于裂开了一道细缝，他勾起了唇角，单手抚着肩，看着半空中的白鹄鸟露出了一个堪称癫狂的痴迷笑容。
“但、咳，大人是不一样的，大人是我族的希望，是我们的未来。”
看着那笑容，商成洲只觉得一股恶寒顺着脊柱爬上的脖颈，下意识打了一个哆嗦。
他犹豫了一下，忽将刀柄一转，朝空中抬起手臂。
白鹄鸟会意，扑扇着翅膀轻盈地落在了他的手腕上，锋利的爪尖却小心地收敛着不抓到他的皮肉，便只能微微张开着翅膀维系平衡。
商成洲看着这傻鸟，低声问道：“……告诉我，这是你计划的一环吗？你要留下么？”
“大人自然——”
“闭嘴！”
商成洲眸光冷厉地瞥了一眼跪在地上的青年，竟让那翼族下意识生出了几分退缩之意，闭口不语了。
“告诉我，齐染，你要留下么？要去做那个什么、洒灵礼么？”
他垂眸与那双冰珀般的眸子对视着，似是无比固执地一定要得到一个确定的答案。
“你如果要留下，我不会拦你，但我会留下来等这个见鬼的仪式结束。”
“如果你不想留下，便说，无论如何我都会带你离开的。”
“大人不能离开！你不想要那两个半妖的命了么？！”那翼族大声怒喝道。
商成洲冷冷地瞥了他一眼，手指轻轻捋过白鹄鸟温凉的飞羽：“我是拿你没什么办法，但你们拿他有办法么？”
“若我让他动手，你猜他会不会听我的话？”
翼族闻言瞬间哑然，面上终于浮出了几分真切的焦虑，望着白鹄鸟道：“大人！翼族的存续全依托在大人身上了！”
商成洲充耳不闻，只垂首看着白鹄鸟，低低问着：“告诉我，安卡，告诉我你想如何？”
白鹄鸟微微歪过了头，随着浅淡的莹蓝光芒在他眼底亮起，熟悉的、清浅的嗓音在商成洲的脑海里响起。
“你们去遂天城等我，好么？”
“会没事的，不用担心，我们在遂天城会面。”
商成洲闭了闭眼，轻吐了一口气。
他将白鹄鸟放回金色的栖架上，一句话都未多说，便转身离去了。
*
很会猫仗人势的猫猫[菜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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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7章 告天鸟（十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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