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边怎的围了这么多人?走走走,且去看看。”
天一刚想拉着他的袖子去凑热闹,便被他灵活地躲开了。天一也没顾他,自顾自地往人群里钻去。
“哎,老丈,这人乌泱泱围着,里面是在干什么呢?”天一随手拉着个头发花白的老人,笑眯眯问着。
那老丈见他一双含笑的狐狸眼,衣着朴素,腰间还挂着个灰扑扑的酒葫芦,便也放下了戒心,絮叨起来:“说是中原来的一游方大夫,来此处为百姓们义诊呢。”
“就是面嫩得很,也不知扛不扛事儿。倒是也有胆大的找他开方,老头子我嘛,还是惜命,可不敢乱试。”老丈摇摇头道。
天一搓着下巴琢磨了片刻,忽然挥着胳膊就往人堆里挤,一边挤一边大声嚷嚷:“大夫看看我,我有疾啊我有疾!”
只余他们二人站在人群外面,却仿佛和那熙攘喧嚣隔了一道看不见的沟壑一般。周遭行人来来往往,竟无一人将目光投向此处。
身边人身上飘过来的味道冻得他鼻子生疼,便蹙着眉往一旁躲了躲。
“这人,到底是谁?”他用下巴点了点被埋在人群里的天一,“烦人精。”
“早年遇到的,随他四处走了走。”那人轻声回答道。
“你,朋友?”他疑惑问道。
那人却没回答这个问题,袖袍轻挥,簇拥的人群便无声无息地让开了一条道。他缓步踱进了人群中央,却仍旧像一团空气一般无人意识到他的存在。
他踌躇了片刻,终究是敌不过这一点好奇心,左右张望着快步跟在他身后,看到了凑到最前找大夫看诊的天一。
天一侧着头,饶有兴致地端详着这确实脸嫩的年轻大夫:“大夫,可瞧出我这是什么病症了么?”
那大夫微微蹙着眉,却终是摇了摇头道:“……我是个凡人大夫,可看不了天人的病症。”
他抬起脸,目光细细扫过天一的面容,犹豫了片刻,还是缓声道:“但公子……可是因什么事伤神已久了?需知万物万事自有其天理,太过烦忧,反而伤己。”
天一闻言,先是一愣,随即哑然失笑道:“天理?若我正是看不惯这天理呢?”
大夫微微瞪大了那双清亮的凤眼,有些没料到他会说这种近乎大逆不道的话,迟疑了一下,还是轻声道:“在下只是一介凡人,没有与公子论天理的本事。”
他细白的指尖轻轻翻过摊在桌上的医书:“我们凡人,只是在万事万难中求一条生路罢了。若生病了便想法子去治,若腿断了,便寻个法子接上……水来了便拿土去掩,天塌了便把天撑起来。”
就在这时,两根苍白修长、骨节分明的手指轻轻捻起了这本医书。
大夫沿着那手指目光向上,待看清来人的面容,似被他容光所慑,微微一怔。
便听面前人语声清浅道:“这书,可借我看看么?”
“啊……公子请自便,都是在下游历各处时随手记下的一些病症和粗浅心得,算不上什么好东西,公子不嫌弃就好。”
见得了应允,那人便不再言语,随手招出了一张躺椅,在这大夫支起的摊子后面寻了个背阴处,又将自己缩了进去。
说是出来转转……结果就是另寻了个地方看书罢了。他站在一旁,暗暗腹诽。
大夫犹豫了片刻,又从随身的药箱里取出几本书递了过去:“公子若对岐黄之术感兴趣,不妨再看看这几本。”
见面前人接过了书,年轻大夫露出了很高兴的神色,鼓了鼓勇气拱手问道:“在下姓孟,名淮泽,字止水,敢问两位名姓?”
那人莹蓝的眸子淡淡扫过,却没出声,倒是天一笑着揽过了孟淮泽的肩膀:“过路人过路人,无需互道名姓!小哥,看你义诊是好事,可想不想让更多人知道?我有一妙计,可要试试?”
孟淮泽被他这突如其来的热情弄得有些窘迫,硬着头皮试图婉拒道:“在下也只是想借此磨练医术,为河陵百姓略减病痛,随缘、随缘便好,不必……”
天一却更激动起来了:“那便更要好好吆喝了!”
他便清了清嗓子,朝人群朗声道:“来来来——诸位!听我一言”
见人群的注意力又被吸引过来,纷纷往这边凑近了些,天一随手捞起桌上一卷薄薄的册子,团在手中,猛地往桌案上重重一拍!
“啪!——”
“诸位可知,那神州大陆另一侧的山越,有一处与世隔绝的隐秘所在?”
“这地界常年不与外人来往,只有身具大智慧、大机缘者方能寻得路径入谷。谷中学的,非是那腾云驾雾的仙人术法,也非文韬武略的治国之道,而是那——起死回生、妙手回春的岐黄圣术啊!”
天一反手一指旁边一脸茫然的孟淮泽:“而这位!便是医谷来的神医!”
“此番他千里迢迢赶来河陵,便是为了我们河陵百姓谋福!正可谓机不可失、失不再来,若遇疾病苦厄,今日恰逢有此妙手仁心,可万万不能错过啊!”
……
商成洲猛地睁开眼,正对上程煜懵懵然睡醒的眸子。
他见商成洲一双鸳鸯眸目光灼灼地瞪着他,有些迷茫道:“商公子……怎么了?”
商成洲思考了片刻,目光有些空茫地投向窗外天边那一抹极淡的霞光:“我梦见……你师傅了。”
程煜瞬间清醒了大半:“啊?!”
商成洲有些恍惚道:“你们医谷……果真自始至终,都是他一个人搭的草台班子啊。”
程煜:“……?”
商成洲:“……没什么。脖子上的伤还痛么?”
程煜轻轻抚过脖上的绷带,笑道:“无碍的,本就是皮肉伤罢了。”
他扭头窗外逐渐亮起的天光,脸上浮出忧虑的神色:“今天便是那洒灵礼了……商公子,我们真的要走吗?”
商成洲沉默了。
翼族的建筑都是带着飞檐的高塔,全靠他们的羽翼飞上飞下。塔身上开凿出圆弧形的洞口,施加了防风避雨的术法,便成了窗户。
越是华贵的塔屋便越高,而翼族为几人安排的房间足以俯瞰整座落月城。
商成洲支着一条腿,坐在他们暂居塔楼的窗洞旁,背靠着冰凉的塔壁,垂眸看着那扑扇着各色羽翼,从四处赶来为洒灵礼忙碌的翼族们。
整座落月城似乎都因这即将到来的洒灵礼,充斥着一股压抑又躁动的气氛。
……那日他和齐染说,自己会留下等他,或是带他走。
可齐染拒绝了他。
商成洲自然知道他本意并非如此,可那一瞬间,他只觉得齐染把自己推开了。
莫名的恼怒和忿懑近乎是顷刻间就填满了胸腔,他憋着那股气躲到了程煜这里,直到了今日都没有再去看一眼齐染,或白鹄鸟。
而今日便是洒灵礼,翼族不会再容许他们继续待在落月城了。
一日多的时间,也让他那股子郁气也消散了一些。
也许……该去看一眼他再走。
商成洲心底不由浮现这个念头。
“笃笃——”
却在此时,清脆的敲门声响起。
程煜前去应门,门外却站着一名翼族侍女,捧着一个小小的托盘,托盘正中,赫然是齐染那枚眼熟的储物戒。
侍女目光越过程煜,落在商成洲身上:“白鹄大人令我将这枚戒指交给你,洒灵礼在即,各位请务必速速离开落月城。”
商成洲看着那枚戒指沉默了半晌,低声问道:“他……还说了什么吗?”
侍女歪了歪头:“没有。”
商成洲冷笑一声,伸手捏起了那枚戒指,将它紧紧攥在掌心里,直到那枚冰冷的薄戒将他的掌心硌得生疼,才回头朝程煜吐出一个字:
“走。”
程煜小心翼翼问道:“小师叔……”
商成洲紧抿着唇,下颌线绷得死紧:“他都在赶我走了,还留在这里干什么呢?”
程煜缩了缩脖子,不敢再多言,连忙去敲响了霞珠的房门,招呼她一起匆匆收拾东西离开。
离开的路异常沉默。
商成洲走在最前,脊背绷得笔直,每一步都踏得又沉又重,仿佛要将所有的憋闷和怒火都踩进泥地里,只剩腰间的乌焰刀随他的动作左右晃动着,发出细碎的金属碰撞声。
霞珠和程煜感受到了他那股子无名的怒火,更是噤若寒蝉,大气也不敢出。
而他们不过刚刚离开两刻钟的功夫,落月城方向却突然传来了鸟儿们清脆的鸣语。
起初只是零星几声,很快便如浪潮般层层叠起、渐渐拔高,逐渐变得空灵悠远。
洒灵礼,开始了。
那些或清越或低沉、或短促或绵长的鸟鸣声,组成了无比古老神秘的韵律,合着群鸟振翅时低沉嗡的然回响和几声零星出现的、嘶哑的长唳,在群山密林间回荡不息,直抵天穹,仿佛在向这天地祷告着、宣告着百鸟的困厄和渴求。
商成洲停在城外林间,背靠着一棵老树,双臂环抱。他紧蹙着一双长眉,眸光紧锁着不远处那座笼在晨雾中的城池。
时间一点点流逝,落月城内那宏大的吟唱声却并未减弱,反而变得更加高昂、亢奋起来。
直到片刻后,所有的声音骤然归于寂静,城中再没有其他的动静,似乎一切都结束了。
商成洲紧蹙的眉稍稍松动,紧绷的脊背也泄下了一点力……仪式结束了,也许只是他多想了?也许齐染说的没错,翼族不让外人停留,让他们离开只是为了避免冲突?
他深吸一口气,正准备招呼霞珠和程煜继续上路,鼻尖却突然捕捉到一丝异样。
风,从落月城那边吹来,带来了一股子浅淡的腥气。
是血腥气。
商成洲心脏蓦地一跳,呼吸瞬间变得粗重而急促起来。
“商公子?”程煜察觉到了他的异样,低声询问。
“拿着!”
商成洲猛地转身,飞快地将齐染的储物戒塞给了一脸茫然的程煜,语速极快:“原地等我,不要乱跑!小桃树,保护好他们!”
浅碧色的光芒缓缓亮起,仙灵碧桃没有现身,只与他焦急传音道:
【仪式都结束了,还是听他的话,先去遂天城吧!他、他不会有事的……】
商成洲只犹豫了短短一瞬,可那股子浅淡的血腥气却在不断鼓噪着心底疯狂叫嚣的不祥预感,瞬间压倒了所有理智。
“我就去看一眼!一眼便回!这里交给你了!”
话音未落,他身形已如离弦之箭,朝着落月城的方向疾掠而去。
越接近落月城,那股血腥味就越发浓重而粘稠。
商成洲的呼吸越发急促起来,额角的血管更是突突直跳。
他仅存的理智告诉自己还不能惹麻烦,便凭着矫健的身手和敏锐的感知,如一道无痕的黑影般,悄无声息地滑入阴影中。
当他逐渐靠近落月城正中那座这两日临时搭就的祭坛,他看到了越来越多的翼族鱼贯有序地离开。
他们脸上都涂着诡异的暗红色图腾纹路,面上不再是先前行色匆匆、焦虑忙碌的模样,而是闪烁着一种近乎狂热的、极度餍足的喜悦,眼神更是亮得惊人。
商成洲的目光死死盯着他们脸上那暗红发黑的纹路上——他能闻得出来,这不是颜料……这是血,新鲜的血。
心脏在胸腔里疯狂擂动,几乎要撞碎他的肋骨。他朝着祭台的方向疾奔而去,周遭的一切声音仿佛都被隔绝,耳中只剩下自己震耳欲聋的心跳声,吵得他太阳穴突突直跳。
当他终于避开一队翼族,跃上一处高耸塔楼的阴影处,看清下方祭台全貌的瞬间——
他的呼吸瞬间停滞了。
祭台中央,是一具巨大的骨架。
那骨架的形状依稀还辨认得出是一只巨鸟,雪白的骨头上似乎尚黏连着未被剔净的细碎皮肉和暗红色的筋膜,新鲜的血珠正顺着骨头的棱角缓缓滴入下方摆着的金盆中。
这便是那浓厚血腥气的来处,是一只仿佛被剥皮拆骨、掏空了血肉的巨鸟。
什么啊……
商成洲眸光空茫地望着那巨鸟的骨架,艰难地运转着僵直的大脑。
这又是从哪里搬来的翼族的大宝贝,被他们搞成这幅样子。
翼族的侍者们动作飞快地更换着盛满鲜血的金盆,一个首领模样的翼族正厉声催促:“动作快些!日落前要把白鹄大人的骨也收拣好!”
“咚咚。”
在听到那句话的瞬间,商成洲的心脏在胸膛里沉重地、剧烈地蹦跳了两下,然后就像沉入了冰冷的水渊一般,再没了声音。
“……啊。”
巨大的空茫和灭顶的恐惧席卷了他,喉头艰难地滚动着,吐出了这个意义不明的单字。
白鹄……什么白鹄?翼族莫非有两只白鹄么?
可这个念头只不过刚刚浮现,便被他自己狠狠碾碎。
……若真有两只白鹄鸟,那些翼族见到齐染时不会那般尊敬,那般欣喜若狂,不会将他视作唯一的希望。
只有这一只。
只有他。
那只被他小心翼翼拢在怀里护了一路,整日用自己的体温捂得暖烘烘的鸟团子。
那只偷看自己洗澡,见他难过时又拔下飞羽赠给他的漂亮小鸟。
那个……他赌气了一日半,甚至没去见一面的人。
“呃……”
一声极低、极哑的呜咽从他喉咙里挤了出来,商成洲死死盯着鲜红的祭坛,只觉得空气中那股子血腥气宛若浓黑沉冷的泥谭,狠狠挤压着他的肺腑,疯狂吞噬着愈加稀薄的空气——他快要将自己的内脏呕出来了。
他的膝盖一软,整个人踉跄了一下,几乎要跪坐在地上,好在本能伸手扶住了塔楼的侧壁,可指尖已刮擦出刺耳的声响,几乎要陷进那坚硬的石壁里。
“什么人?!”
似乎被他这细微的动静惊动,一个端着盛满了暗红色液体的金盆的翼族侍者皱着眉头落到了他身前,厉声喝问道:“外族人?谁允许你来这里的,还不速速——”
话音戛然而止。
一道乌黑的流光,宛如撕裂了空间一般,悄无声息地在他眼前一闪而逝。
那翼族侍者惊愕地瞪大了眼睛,似乎还没明白发生了什么,头颅便顺着脖颈出的血线,悄无声息地滑落了下来。
无头的尸体晃了晃,轰然倒地。
“哐当——”
他手中的金盆也砸落在地,里面的液体泼洒而出,有几道飞溅到了商成洲的脸颊和脖颈上。
商成洲站在原地,刀尖滴血,乌焰刀的刀尖兀自滴落着血珠。他微微侧过头,空洞的目光扫过地上的尸体,然后缓缓抬起手,用指尖沾了一点溅在自己脸上的、冰冷的鲜血。
他盯着指尖那抹刺目的红,缓缓、缓缓地,将指尖放进了口中。
是他的味道吗?他应该……能认得出来吧。
在那些有月光的夜晚里。
在那些温声的低语和轻笑里。
……在他的唇齿间、呼吸里。
——他尝过的。
可是舌尖传来的,只有浓烈到令人作呕的铁锈腥气,宛如一根细针般狠狠扎进了他的内府,搅得他五脏六腑都成了混沌的一团,带来了堪称尖锐的刺痛。
他听到了羽翼拍打的簌簌声,抬头看去,一众翼族已然带着警惕的神色围拢在他身边。
他们脸上,还有那略显干涸的暗红血痕。
商成洲的视线缓缓从他们脸上挪过,最后落到了祭台中央那具巨大的、染血的骨架上。
他极轻地笑了一声。
他也不知道自己在笑什么,但乌焰刀却仿佛理解了他似得,在他掌心烈地嗡鸣震颤起来,散发着从未有过的灼烫热度。
内府的疼痛愈加剧烈,商成洲只觉得眼前的世界仿佛被蒙上了一层粘稠的血雾,嘴里更是只剩下浓得化不开的血腥味。
“既然如此……”
他咽下喉间翻涌的腥甜血气,在掌中掂了掂漆黑的长刀,声音低哑得已然不像人声。
“都去死吧。”
*
属于是反复修改了很久还是决定要按这个走向走的一章……
没出大事儿啦,顶锅跑路[化了]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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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8章 告天鸟(十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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