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人一雾不是立时便抵达河陵的。
他们去了许多如先前类似那山坳之处的“死地”,“染”一边驱使着黑雾拖着长刀去犁地,一边也学会了从凡人集市上淘书打发时间。
黑雾的身形日渐凝实,待到连那柄长刀都快容纳不下它的力量时,他们便也抵达了河陵。
随后,便是商成洲在河陵天涧的梦境中,那些碎片式的过往了。
“染”正与空明商讨着如何为黑雾作涤礼,黑雾却趁机逃了出去,未逃出多远又被抓了回来,恰遇到了同来河陵寻人的天一。
商成洲站在佛光缭绕的禅房外,听着前世的自己在空明和尚的念经声里破口大骂了三天,终于在第三日奄奄一息地稳定住了人形,总算从“染”口中的“你”,成了“阿黎”。
他们遇到了孟淮泽,当真帮他守了几日义诊摊子。但认真做事的似乎也只有已然习惯被“染”驱使的阿黎——因为剩下两人总凑在一齐,说些阿黎听不懂的小话,弄得他整日都很暴躁。但只是沉着脸抱着刀站在一旁,就足以震慑一众宵小了。
如今的商成洲,却听得懂了——
天一正与“染”认真商讨着,再造天涧的可能。
“我在桃花谷里试过不同的阵法,”天一随手拿了根树枝,在地上简单勾画着,“若以清气作底,则所有物事都会凝固在某个时间点中;若以浊气作底,它们又会疯狂变幻波动,常人根本无法承受。”
“也许……只有当清浊二气循环共生,便如仙灵碧桃一样,自身能吸纳血气吐出生气,才能作为构筑那种小世界的核心。”
天一难得如此认真地和窝在躺椅上的“染”仔细分析着:“可光这样似乎也不够……但我不理解还缺了什么。”
“缺了一条通路。”
“染”翻过手中书页,未作犹豫便浅声应道:“缺了一条连接此世、汲取力量的通路。”
天一低头沉吟道:“是阵法上要再做改进么?”
“染”轻叹了一口气,指尖轻捻间幻化出一只小小的白鸟。鸟儿扇动着翅膀悬飞在了天一面前,又瞬间化为一道莹蓝的流光消散了。
天一微微一怔:“你说的通路,莫非是……通天路么?”
“是。”
“染”微微颔首道:“只要带上一把钥匙便够了。”
天一愣神了许久,却莫名苦笑一声道:“又是功德么?”
他沉沉叹了一口气:“若这世界的规则本就是……他们定下的,那一切便也说得通了。”
“若只有功德才能打开通往高位世界的通路,想必桃花谷那小世界突然出现,定与我们在祂根下埋的那些邪修脱不了干系。他们虽然手段残忍,却是实实在在修出过仙人骨的……”
“染”未作答,只静静地翻过一页书。
天一站在一旁,注视了他许久,突然问道:“小染,你是他们那一边的吗?”
“染”浅浅抬眸,莹蓝色的眸子仿佛一枚泛着冷光的冰镜,透亮得不似真人。
天一迎着他的目光,低声道:“你若不是他们的一边的,为何身负白鹄鸟?你若是他们一边的……又为何帮我呢?”
“染”收回目光,却合起了书页,平平放在了膝上:“我只是留下的一枚种子,开花接果便够了。”
他眸光微不可察地扫向一旁背对他们的黑影:“只是从未想过……这片土地上,还能长出另一棵树。”
“既然能长成……那便是土地的意志催他长成的。”
他顿了顿,放低了声音:“可一片土地而已,怎么能有意志呢?”
天一一双狐狸眼微微眯起,以极为缓慢的语速问道:“……若他们发现了呢?这片土地的意志。”
“染”眸光浅淡地回望着他,面色仍旧平静如水,可吐出的话语却让天一面色骤变。
“……那便全部清零,重头来过。”
天一猛然站起身,眸光紧紧地盯着他,两人便这么无声对峙了半晌,天一才缓缓吐出一口气,松下了紧绷的肩颈。以极轻的声音问道:
“那若这片土地……干涸了呢?”
“染”歪了歪头,却仿若事不关己一般往后一靠,又往躺椅里缩了缩,举起了书。
“失去价值的土地,不值得过多的注视,毕竟这世界……应当广袤得很。”
天一:“……你是如何知晓这些的?”
“猜的。”“染”沉默了许久,才简短回道,“毕竟我活了许久,即便他们每次只投来一瞥,于我而言也是很长的时间了。”
天一定定地看着他:“……我可以相信你么?”
“染”平静道:“不相信又能如何呢?”
天一闻言,又苦笑了一声:“……若不是我亲身感受过,我断然无法相信你。但此时……确实已别无选择了。”
他取下了腰间的酒囊,狠狠灌了自己一口。
“若那小世界真能成型……届时我们多设几处,将这水塘子抽个干净,可不就成了?”
他一拍大腿,又神采飞扬起来:“我马上再去研究一下,这回用仙人骨试试!”
“染”见他又乐呵起来,却突然出声道:“其实你也可以什么都不做。”
“只要还能结出果子,他们总会不断撒下肥料,这片土地便永远生机勃勃。”
天一沉默了许久,又仰头喝了一口酒,看着叶片缝隙后透出的那片蓝天道:“一颗好果子长成,却有无数坏果子挂在枝头,而为了长出这些果子……树下又埋了多少凡人的骨血呢?”
“那些蠹虫一般的修仙大派,仗着取之不竭的灵力,为了提升境界只一味攫取功德,随手引来了多少天灾**?”
“为了救十人,随手便可杀九人,为了救一国,翻手便能灭一城。可即便这样长成的好果……最后也只是被两口啃去了果肉,将残骸随手丢进泥地里。”
他看了眼坐在桌后,认真为来就诊的病人交代用药的孟淮泽:“有人视人命如珍宝,有人却将人命当作筹码在指间把玩……”
他的声音渐渐低沉下去:“棋子……便没有终结这场游戏的权利吗?”
他自顾自说得怅惘,却未得到任何回应,低头一看,树下这人又是一副清贵疏离的模样,仿佛对这一切毫不在意。
他低笑了一声,目光却不自觉瞟向不远处的阿黎:“……你一开始想杀了他,如今为何却又变了主意?”
“染”只是懒懒地掀起眸子看了他一眼,便又漫不经心地翻着膝上的书,并未作答。
可这一眼却仿佛某种回应,让天一畅快地大笑出声,引得不远处臭着脸的阿黎疑惑地回头看了一眼这个莫名奇妙的人。
“……你若想再试,便去北地吧。”
“染”神色未变,浅声道:“那里是这方世界的灵枢,是清气最盛之处。”
“若阵法在那处有效,稍加改动,山越的问题便也可迎刃而解了。”
天一若有所思道:“是你先前一直镇守的那处么?那是什么?浊气之源么?”
“染”微微颔首道:“是,秽渊。”
天一恍然大悟道:“我懂了,你二人便如太极图一般么?你是清气化身,却生在秽渊,他是浊气本源,却生在灵枢之上。”
“染”沉默了片刻,又轻轻摇了摇头:“……不是我生在秽渊,是因为我,才生出了秽渊。”
“早先未想到这处的大陆灵脉竟有横纵两段,可因横向龙脉镇着地煞,灵气竟皆顺着纵向的灵脉汇聚到了北地,成了灵枢,又生出了……”
他忽然止住了语声,向后一倒靠进躺椅,朝着不远处一直用眼角余光留意两人的阿黎招了招手。
阿黎先是别扭地撇过头,重重地冷哼了一声,过了片刻,还是不情不愿地挪了过来。
“干嘛?”他没好气道。
“染”:“等此间事了,便回北地吧。”
那双泛着橙红火彩的鎏金眸登时亮了亮:“果真?!你不是在唬我吧?!”
“染”轻笑了一声道:“我从无虚言。”
阿黎眉头跳了跳,咬牙道:“是,你是从无虚言,可哪次不是在唬我?!”
“染”未发一言,只是以手支颐,微微仰头看他。
这一动,黑色的长发便顺着他的动作沿着肩头滑落,又柔顺地铺在膝上,映着叶片缝隙间落下的日斑,泛着柔和莹亮的光泽。
阿黎愤怒地与这双莹蓝眸子对视着,眸光却不自觉地被他头发上跳跃的光芒所吸引。
有一瞬间,他竟生出一种想替他将头发拢回肩后的冲动。
毕竟这人明明生得……还算好看?可头发却总这样散乱披着,着实不大像话。
……?!!
他猛然打了个哆嗦,这才意识到自己方才竟在想些什么乱七八糟的东西,顿时惊得耳根发热,慌忙扭开了脸。
“染”微微扬起了唇角,可那点笑意只宛如一点轻泛的涟漪,迅速化归平静。
一直默默旁观的天一却发觉到了,刚瞪大了眸子想说什么,便见“染”微微抬手道:“你先去吧,我们随后便到。”
下一瞬,随着身后长剑亮起了薄蓝的光芒,天一还未来得及说话,便瞬间消失在了原处。
义诊结束准备收摊,正来打招呼的孟淮泽恰巧看见了这一幕,微微一愣道:“……剑仙大人这是?”
“他有些事要忙。”
“染”平声回道,目光在孟淮泽身上停留片刻,递出了一枚泛着莹蓝光芒的符篆:“这是他留给你的。”
孟淮泽受宠若惊地接过符篆,连连道谢道:“多谢多谢……我定会好好珍惜的。”
“染”摇了摇头:“该用的时候便用。”
“你命中有一劫,这符篆未必能化解,但或许能续上我们的因果。”
他顿了顿,将膝上的书递给了孟淮泽:“我很喜欢你的书。”
“若有一日……兴许我也会学些岐黄之术,当个大夫也很好。”
孟淮泽登时弯起了一双漂亮的凤眸,温声笑道:“公子这般聪慧,定然能成大才,届时我定要和公子好生讨教一番。”
“染”未再多言,只摆了摆手道:“那么,就此别过了。”
下一瞬,穿着白袍的清俊人影和那抱着刀、始终黑着脸的刀客一同消失在了原处。
孟淮泽有些怔然地望着那树荫下仿佛还在摇晃的躺椅,向着虚空拱了拱手:
“谨祝诸君,前路无碍,武运昌吉。”
*
某人很早便深知脸是最大的武器……[菜狗]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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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25章 种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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