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来的比我想的要快了许多。”
天雅拔开酒囊的木塞，将奶酒递给了商成洲。
商成洲仰头猛灌了一口，将剩下的洒在了图朗达的墓前。
圣族人的陵墓很简单，在小小的土丘上用方形的小石一圈圈围起固定，墓碑也只是一块块刻着各部族图案的方石。
陈旧的、崭新的，大大小小的方石林散落成一片小小的实质丛林，而彼此交缠的五色旗就像这片灰暗的密林中盛开的花。
“我也没想到，他会直接带我回到草原。”
商成洲盘膝坐在了草地上，支着脑袋摆弄着供在墓前的肉感：“这其实是我第一次来这里。”
天雅微微一怔：“是么……”
“嗯，阿姆留在了索兰河边。留在这里的人，也没有与我相熟的。”
商成洲喉头哽了哽，耸了耸肩道：“如今，却有了。”
天雅沉默了一瞬，走到他身后，揉了揉他微卷的黑发：“思结诺，悲伤不是什么罪过，如果难过，哭出来便好了，天神也不会责怪你的。”
商成洲没有回答，只垂着头，指尖不住捻过地上的草叶。他看着小虫在草根处穿行，即便被风吹歪了身子，被草茎挡住了去路，也固执着寻着那条曲折却向前的路。
“你与他吵架了？”天雅问道。
商成洲摇了摇头：“没有，与他那种人，吵不起来的。”
“那为何……”
“他说阿保不喜欢他，他便不会来扰他清净，只在远处等着我。”
“这样啊。”天雅了然点头，指尖轻柔地梳理着他的发尾，没有再说话。
“不继续问我了吗？”
“……我不懂你们之间的事。”天雅索性也盘膝坐在了他身边，系在长辫子上的铜铃晃在风里荡出清脆的回响。
“但是，草原永远是你的家，思结诺。”
她双手撑在身后，眯着眼看着澄蓝的天：“阿父临走前也是这么说的……他一直睡着，醒来时便总问你回来了没有，我若说你还没回来，他便说‘思结诺，思结诺，草原和圣山都会庇佑你的’。”
天雅的声音很轻，又带着点沙哑，和进草原的风里，恍惚间仿佛真有那么一个头发花白的老人，浅金色的眼睛漾着日光，一声声地呼唤着他。
“思结诺，何时回来？”
“思结诺，你的刀练得如何了？”
“思结诺，今日可吃饱了？”
“思结诺，你的名字就叫思结诺。”
昔日的呼唤仿佛仍在耳畔，商成洲垂首听着，过了半晌，眼泪终是一滴滴砸落在地，浸湿了一株小小的嫩草。
“我没想过阿保会走得那么快……我以为我们还有很长的时间……”
“而且……阿姐，我真的没有什么东西了，我就那么几样东西，我不想再失去他……可我真的不知道该怎么做……”
天雅静静听着，伸手轻轻拍了拍他的后背：“思结诺，这不像你。”
“我们圣族人对看重的东西，向来是去抓、去抢，就算是咬也要咬下一块肉来的。”
商成洲死死抿着唇，低声道：“我自然知道的。他若不那般厉害，我绑也要将他绑在床上，不许去想那些劳什子玩意儿，让他日日都只能见着我一个才是。”
天雅的动作一顿：“倒也不是——”
“可如今我既关不住他，又护不了他。”他苦笑一声，声音低哑，“他让我往前走，可‘前’是哪儿呢？我看不见，阿姐。”
天雅沉默了片刻，却轻轻拍了拍商成洲的肩膀，示意他抬头。
她伸出手，远远指着那凌于天际的雪山，语气轻快：“这有什么难的？草原的孩子们若找不到路，便朝圣山去，天神会引领他们归家。”
商成洲顺着她手指的方向看去，却见乌苏达山晶莹的雪顶与云层交融，分不清是云托着雪，还是雪映着云。
他倏然一惊，猛地站起了身。
天雅被他的动作吓了一跳，茫然抬头：“……思结诺？”
商成洲急急攥住了她的手臂：“天雅，如今你可是新首领了？你知道进圣地的方法么？阿保告诉你了吗？”
天雅微微一怔：“是，但是……”
商成洲立时将她啦了起来：“快，快带我去！我知道只有首领才能进去，可如今情况紧急，北地天涧里说不定有当年留下的东西，求你让我看看——”
“啪！”
天雅双手用力拍在商成洲的脸颊上，**辣的疼痛让他瞬间冷静了下来。
“思结诺，你听我说。”天雅一字一句道，“阿父确实告诉了我圣地的位置，可他也跟我说……早在二十一年前，原先的圣地便不在了。”
“……二十一年前？”
“是。我先前同裘德勒一起去圣山祭拜过，可那里只有石头和雪罢了，你若想去看自然可以——”
“没有什么特殊的进入方法么？！什么绕着树走三圈，脸上划道血印子之类的？！”商成洲紧攥着天雅的手腕，急声问道。
“没有。”天雅摇了摇头。
商成洲松开了她的手，颓然后退了两步，喃喃自语道：“不应当啊，明明在月邑的时候他也带着乌焰刀，难道这柄乌焰就是北地天涧的仙遗器？那封印灵枢的天涧岂不是早在二十一年前就消散了？！还是说……实际有两把刀么？！”
他一边不住念叨着，一边焦躁地来回踱步：“可我的力量确实被乌焰吸纳了，天一说需要的东西都在刀里，为什么？！我到底为什么和齐染不一样，是左眼的缘故么？”
他突然顿住了脚步，宛若灵光一闪般抬起了头，猛地冲到了天雅身前：“天雅，你觉得我聪明么？”
天雅：？
她看着这双热切的鸳鸯眼，被他这没头没脑的问题搞得有些发晕，艰难回答道：“你学刀法、中原话，还有驯马都很快，自然很聪明……”
“不是这种聪明。”商成洲有些焦虑地摆了摆手，“你觉得我是齐染那种聪明人么？”
天雅沉默了片刻，坚定地摇了摇头。
“可不就是么！”商成洲欣喜地一击掌，“我这种脑子，怎会像他们一样不说人话？又能想出什么绝妙的主意？若说关键都在刀里，那必然是用这刀便够了。”
“锵——”
他利落地抽出长刀，对着日光仔细端详着这橙红的火纹，又将刀尖直指苍穹：“乌焰，你吃了我那么多东西，能把那些家伙直接剁了么？”
随他话音落下，漆黑的长刀竟真的发出了细微的嗡鸣声。
商成洲大喜，正要兴高采烈地举着刀去找齐染，却发现长刀突然泛起微弱的光芒。一颗橙红色的珠子从刀身中飞出，在他头顶盘旋两圈，又倏地钻回了刀里。
商成洲一愣。
这珠子他认识，是当年阿黎交给薛恒，又由谢南枝转交给他的。
“什么意思……让我去找谢南枝么？”
乌焰又发出了细微的嗡鸣声，随即彻底沉寂了下去。
商成洲将它收回了刀鞘，给了天雅一个重重的拥抱。
“谢谢你，阿姐。”
又回头朝那方石挥了挥手：“阿保，思结诺会再来看你的。”
说罢，便施展轻功一路狂奔着，扑向了远处那个静立了许久的白影身上。
齐染稳稳接住了这沉重又迅猛的冲势，眸中莹蓝光芒微闪间，连身形都未晃动。
某人滚烫的鼻息喷洒在他后颈，几乎是用尽全力地搂着他的腰，扣着他的肩颈，恨不得挂在他身上一般。
“安卡，我好像知道该往哪儿走了！”他兴奋地大喊道。
齐染极快地皱了一下眉，又迅速恢复了平静，轻声道：“嗯，怎么说？”
商成洲松开这个怀抱，低头在他唇角落下了一个响亮的吻，大笑道：“不告诉你！”
“你先回去，不许跟过来，我很快便回来！”他一边大喊道，一边朝远处跑去了。
齐染下意识追了两步，可看他脸上许久未见的灿烂笑容，还是停住了脚步，缓缓收拢了热气逐渐逸散的掌心。
天雅也终于气喘吁吁地赶了过来，看着那又飞走的那团黑影，没好气地用北格语骂了两声。
齐染朝她微微颔首，正欲离去，却听到她突然开口道：“齐大夫看着，有些不一样了。”
“以前像雪，如今却像冰了。”
齐染没有作答，莹蓝光芒闪烁间，回首却正对上了那双温柔的浅金色眸子。
“无论如何，别做傻事，别让思结诺再难过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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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便是你敲着薛恒碎影枪的碎片，连喊了我三百声的缘由么？”
青衣仙君跪坐在白梅下，素白布带蒙过双眼系于脑后，布带下的一双唇却抿着冰冷的弧度。
商成洲正兴奋地拨弄着四周散落的物件，闻言转过头来，嗓音都有几分沙哑了：“若碎影枪碎片不行，我还琢磨着去绝音谷想想办法，没想到你真的在碎片里留下了与你联系的通路！明明是你早就不怀好意，怎的还倒打一耙？”
谢南枝一掀唇角：“呵，真是近墨者黑，连你都这般牙尖嘴利了。”
商成洲却没管他，径直将他琴桌上的琴挪到一旁，将乌焰刀摆在了两人正中。
“你来瞧瞧，它可有什么不同？”
谢南枝冷笑道：“我没有眼睛，如何瞧？”
商成洲轻啧一声：“这个笑话究竟要说到几时？”
他有些着急地探手过去，想拉着谢南枝的手去触碰刀身，却在半途被一只略显虚幻的手拦下。
薛恒的身影在流光中缓缓显现，他轻轻握住谢南枝的手腕，引着他的指尖抚上乌焰的刀身。
“便帮他看看吧。”薛恒低声道。
随即向商成洲解释了两句：“并非是他有意留下通路。当我们听到你的声音的时候，他也十分讶异……琢磨了许久才找到办法将你接了进来。”
商成洲看着他，脸上那欢欣的神情却一点点淡了下来，抱臂往后一靠：“你神魂修养好了？”
“不算好。”谢南枝有些不愉，“谁允你跑出来的？”
薛恒没说话，只是从身后环住了他的腰，下颌轻抵在他肩头，与他一同“注视”着桌上那柄漆黑的长刀。
但谢南枝唇角那冷硬的弧度却一点点缓和了下来。他轻叹一声抬起了手，将薛恒的神魂重新化作一只银色的飞蛾，轻轻拢在肩头。
商成洲突然出声道：“……我先前觉得你们很可惜，现在却很羡慕。”
“你遇到什么了？竟连我们都需要羡慕了么？”谢南枝指节轻叩乌焰，听着刀身发出低沉的嗡鸣。
商成洲沉默了片刻，还是尽可能简略地和他们讲了些白鹄鸟、绝地天通，和如今齐染在做的事。
谢南枝先是露出了些许惊讶的神情，随即一点点地平静了下来，又沉吟了片刻，轻笑了一声。
“种子么……我还说他身上有仙人骨的气息，原来却是我们在照猫画虎了。”
商成洲目光灼灼地盯着他：“你脑子比我好，你觉得他如今收集功德，重开通天路，是想干什么？”
“如果是我，”谢南枝轻描淡写道，“大概会拖着满身修为，试着和那帮子混蛋同归于尽吧。”，
说话间，指腹已迅速摁住了肩上开始剧烈扑腾的蛾子。
商成洲呼吸一沉，只觉得一股子凉意从指尖直直窜到头顶。
“但他不是我。”谢南枝话锋一转，“你若想知道他想做什么，便要先想想他一直以来的行事作风。”
商成洲一愣，细细思索了片刻，可脑中闪过的，仍是那么几个带着血色的片段，便闷声答道：“我自然知道——”
“非也。”却被谢南枝抬手打断道，“你不能以他身边人的视角考量，而应当站在他对面看待这件事。”
“我虽与他相交不深，也多少能看出一二……那人就是个懒的。”
商成洲：“……这我并不否认。”
谢南枝的声音又冷了几分：“他即便窥见事态端倪，也不会多做什么，只在关键时刻再出手，他就是个喜欢将计就计的。”
“就像他早看出我并不只是薛恒梦中的影子，却迟迟不点破，直到让薛恒亲眼看见‘龙吐珠’后，才让我不得不出手结束了那层梦境。”
他顿了顿，有些不自在地承认道：“但他安排的时机，确实是最好的。”
商成洲似有所悟：“所以……齐染重开通天路，并不是因为他‘想’做，而是因为某些因素他需要做，便顺应着去做了……是么？”
“然后埋下一根引线、或种子？可有什么东西，能在那些玩意儿面前扭转局势？”
谢南枝沉默良久，终是低声道：
“你忘了吗？这次……他自己，便是那枚‘种子’。”
*
线索破破烂烂，小猫缝缝补补[摆手]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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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33章 聪明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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