虚白雾气飘散的深谷中唯有一片寂静,过了许久,谢南枝才冷冷出声道:
“放开我的琴台。”
商成洲如梦初醒般松开手,碎裂的石块夹杂着石屑从他掌心簌簌落下。
他看着掌心的红痕,有些失魂落魄地低语道:“所以他果然……他又骗我。这与同归于尽有什么分别?”
谢南枝微抬下颌,淡声道:“不过我的猜测而已。”
“但他若真是那般存在,许是非同一般的‘不死不灭’。而只要他在,与上界的通路就始终存在。若想彻底断绝这条通路……方法怕也只有那一个。”
商成洲双手微微颤抖了一瞬。
“可这方世界没人能做到这个,能做到这个的,唯有……”
他指向了上方,顿了顿,又用指节叩了叩乌焰刀:“也许……还有你。”
“……我么?”商成洲茫然抬头道。
“我确实没有在碎影枪碎片里留下与此界的通路,”他用指腹一点点抚过刀面上凹凸的火纹,“真正的通路,在这把刀里。”
“应是当年那枚珠子,不知何时已然与此处的地煞之气融为一处了……甚至还隐隐有了些主导的意思。这便是为何我能听得见你的声音,是地煞之气将你的声音传达给了我。”
他抬头对着商成洲道:“你用这柄刀试试,看看可否调动此方天涧的地煞之气?”
商成洲犹豫片刻,伸手握住了乌焰刀,随着刀身发出嗡鸣,橙红火纹微闪间,谷中虚白的雾气竟真的涌动了起来,缓缓汇聚在了他身侧。
谢南枝似也感受到了什么,微微侧过了头,轻笑了一声:“你是不是早就看上了这里的力量?这下好了,如今你若想让我和薛恒魂飞魄散,也不过翻手之间的事。”
“我不会做那些的。”商成洲低声嘟囔道,“可我能用这些力量做什么?能捅破了这天么?”
“……你还不懂么?”
谢南枝缓声道:“仙人之间从没有出借功德的说法,否则渡个雷劫岂不是轻而易举之事?”
“若借旁人功德渡天劫,与只是在自己脸上套上一层皮囊又有什么区别?”
他的语速越来越快:“饥渴的人在干涸的泉眼前等到了好不容易渗出的一滴水,又怎会在意它到底是什么?只有一口装进肚子里的结果。而他现在正在做的——”
“别说了!”商成洲猛地提起刀站起身,乌焰刀磕在石制的琴台上,又削下一方边角。
他大口喘息着,理解了谢南枝想表达的意思。
齐染……是借着“登天”的由头,以功德为引,主动将自己交到了那些人手上,以此来断绝两方世界的联系。
谢南枝平静道:“但清浊二气相克相生,这是这个世界最本质的规律。若我没理解错,他是天上投下的清气的种子,你是这个世界诞生的浊气的化身,除了‘祂们’能杀死他,便只有你能做到这件事了。”
他轻启双唇,宛如诱哄般一字一句道:“不如……去杀了他吧。”
“若是我,宁愿薛恒死在我手里,也绝不会让他就这般送命给别人。”
谢南枝看着商成洲略显空茫的神色,低声道:“毕竟决裁生死的那个人,才有更多转圜的余地……若落到了别人手里,又怎知会遭受哪些磋磨?”
他话音刚落,突然面色一变,随即张口便吐出一口血沫,顷刻便染红了那方支离破碎的琴台。
薛恒的身影瞬间出现扶住了他,焦急唤道:“谢南枝?!这是怎么了?”
“咳、咳。”
谢南枝剧烈地咳嗽,连身形都虚幻了几分,唇角却扬起了一个略显骄矜的弧度:“……竟触及因果线了……哈,果然如此。”
他微抬下颌对着商成洲的方向道:“言尽于此了。若有需要我和薛恒做的,你可随时联络……只盼一切终了之时,至少你能将他神魂完整送入轮回。”
商成洲张口欲言,却眼前一黑,瞬间便回到了先前他随意寻的那处废弃的毡帐中。
他坐在破碎的毡布下,眯眼看着从那些破洞中漏下的日光,蓝眼受到刺激,一瞬间便洇出泪了。
他低头捂住刺痛的眼睛,看着掌心的湿痕,沉默了许久,才漏出一声沙哑的苦笑。
“……他们诞生于天地的两极,注定有一方会陨于另一方手中。就像日光融化冰雪,光明之下,黑暗无处遁形。”
商成洲突然想起图朗达的话——这个他当睡前故事听了多少年的预言,竟然隐隐要成为他不得不面对的现实了。
谢南枝的话基本解开了商成洲的全部疑惑,让他厘清了“染”与天一的全部谋划。
先前他曾疑惑,既然知晓这四方天涧并不稳固,又何必大费周折。
如今想来,无论是剑仙杀了白鹄鸟,或是四方天涧,都不过是拖延之策……他们在构造一个“种子”衰落的假象,再以四方天涧尽可能拖长灵力复苏的进程。
可开启这一切的是什么呢?
商成洲指尖摩挲着刀柄,却恍然想起了几个零落的线索。
二十一年前,齐染遇到了来医谷求医的段飞燕和杜砚竹,莫名发现了自己有吸纳浊气的本领。
也是二十一年前,阿黎拿出了北地天涧的乌焰刀交给了图朗达,启程去了医谷。
二十一年前,商成洲出生了。
……所以,当神明拨动因果线,将“种子”从轮回中唤醒的那刻起,也意味着祂们终于耐心耗尽,开始着手挖掘这干涸的泉眼了。
天一的残魂联通南北,是传达消息最好的渠道。阿黎带着乌焰刀离开北地,便是解放了灵枢——当灵力重新在这片土地上涌动的时候,神明的目光还会长久地停留么?
二十一年,于神明而言兴许也不过是回眸一瞥,正在此时,再奉上“祂们”预料之中的“收获”。
谁又会想到这只是一个包装精美的陷阱呢?
解铃还须系铃人。他等待了这么久,只为借“祂们”之手掐灭一切的源头。
这便是聪明人么?寻个死法都如此苦心积虑。
商成洲冷笑了一声,缓缓抽出乌焰刀,看着日光下显得愈发绚烂的橙红火纹,唇角却挑起了略显嘲讽的弧度:“所以呢,这就是你最后的手段么?”
乌焰发出了极轻的一声嗡鸣。
商成洲收刀入鞘,轻吐一口气,朝着自己毡帐的方向飞奔而去。
刚掀开帘布,齐染的带着笑意的嗓音便飘了过来:“回来了?”
他斜斜靠在榻上,眸子里跳动着火晶的微光,唇角带着浅笑朝商成洲招了招手:“来,榻上暖和。”
商成洲站在帐门处,没有立刻进去。
他静静地看着榻上那个倚着火光的身影,看着那只被暖光勾勒出的,极为莹白修长的手,心口却带着沉甸甸的重量,每一次心跳都坠得他胸腔处隐隐作痛。
若是往常,他早就扑进那个带着浅淡药香的怀抱里了。
可他如今只是极缓、极慢地走了过去,在离榻还有一步远的地方停下。火晶的微光从他身后投下,将床上那个素白清瘦的身影拢在一片阴影之中。
他没有去握这只手,只是垂眸低声应道:“嗯,回来了。”
齐染伸出的手在空中停顿了片刻,还是缓缓收了回去。
账内一时仅剩下火晶燃烧的噼啪声响。
商成洲静静地打量这眼前人,从他落在床榻上蜿蜒的发梢,到那轻轻颤动的霜白的睫羽,再到那微微蜷缩着的指尖。
他忽然觉得那些沉重的、焦躁的,一切复杂的情绪都化作了一个个轻飘的气泡悬上了半空。
自己兴高采烈地以为终于找到了前路,得来的确实这样一个近乎荒谬绝伦的结论。而一切的始作俑者,却仿佛什么都没有发生一般,如此平静地迎接着他。
他努力思考了那么久,还大言不惭地说要护着他,结果自己竟成了那可能将要斩断一切的刀。
多么可笑。
自始至终都被无形的命运裹挟着向前,如今的他好像已经彻底失去反抗的力气了。
他仍然生气,但已然气过头了,那股一直以来支撑他向前的火焰烧干了五脏六腑,此刻只剩下灰烬般的疲惫和麻木。
但最可悲的是,明明知道眼前这霜白的人影是他如今所有痛苦的根源,可他仍旧无法转身离开,甚至这人只是抬起了手轻唤了一声,自己便又走到了他前面。
如果一切结束后他们仍安在,至少三年……三个月内,他不要再看见这张脸了。
商成洲在心底暗暗发誓道。
于是他转过了身,背对着齐染靠坐在了榻前。
冰凉的指尖落到他的后颈,让商成洲下意识瑟缩了一下,可那点凉意很快就被自己的体温驱散了,只剩下一点轻柔的力道揉捏着他紧绷的肩颈。
如果他不动手呢?齐染会有办法么?会有办法从“祂们”手中逃离,平安回来吗?
可如果他真的只是单纯地想结束一切……那商成洲不得不承认,谢南枝说的没错。
与其让他这样死在他面前,不如让他死在自己手里。
干脆现在就吃了他吧。
商成洲的呼吸陡然沉重了起来,他想起那些苍白的皮肤下蜿蜒的蓝紫色血管纹路,他用唇舌品味过的细白柔滑的皮肤下,是仿佛亘古不变的脉搏节奏。
把他的血肉啖尽,再让那股灼热的烫意将自己也烧成灰烬,让随便哪里的风一卷,便是你中有我、我中有你的一捧飞灰,从此再也没什么能将他们俩分开。
他抓起齐染放在自己颈后的手,张口咬上了他雪枝一般的手指,可牙关闭合时,却只带着点刺痒的力道,在他指尖留下一圈又一圈濡湿温热的牙印。
他能感觉到他的指尖在自己口腔中瑟缩了一下,便又那么静静待着了。
直到啃得自己也有些不耐烦了,商成洲才将这只被他搞得一团乱的手捧到自己掌心,呆呆看了许久,才低声道:
“……我怕是疯了。”
齐染没有说话,只是用指尖在他掌心轻划了几下。
商成洲低头用自己的衣摆仔细擦去那些湿润的痕迹,那些红痕却一时半会儿消不下来了,像零落的花瓣落在雪地上,些许凄惨却又有点诱人。
“我们之后去哪儿?”他问道。
“可以在草原多待一段时间。”齐染轻声道。
“然后呢?”
“然后……回山越看看吧。”
商成洲一怔,山越……因为秽渊么?他是要取回封印秽渊的力量么?
“那为什么要待在草原?”商成洲侧头问他。
“你不喜欢么?”齐染伸出另一只手,轻捋了下他的额发,与那双鸳鸯眼对视着,“可以去你想去的任何地方。”
“你读过许多游记,随便挑一本吧。”
商成洲向后一倒,斜斜仰靠在齐染手边:“你答应过我的,要一起去神州大□□处走走。”
齐染微微一愣,缓缓绽开了一个十足漂亮的笑容:“好,我同你去。”
商成洲看着这朵雪莲花,轻叹了一口气,起身三两下脱下了自己沾着尘灰的外袍,就往齐染身边挤了进去。
被褥里还没有他身上暖和,他胡乱拱了半晌,将空间占了大半。
直到两人的手臂和腿脚都紧紧贴在了一起,直到浑身裹满了带着凉意的药香气,商成洲才将额头轻轻贴在齐染肩侧,闷声道:
“睡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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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摆手][摆手][摆手]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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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34章 陷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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