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们选了一条南下的路线。
本还想着经过大周的京城看看，可正逢乱世，入城审查格外繁琐。
两人干脆绕过官道，专挑那些山清水秀、人迹罕至的小路走。
这年月属实不算太平，半面妖祸事未平，还有那些得了些许本领便不知天高地厚的“仙人”四处生事。有人凭着一点驭火驾风的本事便敢强占良田，甚至拉帮结派起来，势力大的更是划地为王，隐隐有与官府分庭抗礼之势。
幸而，也许是清气复苏之故，天时倒是风调雨顺得很，让许多百姓守好自己的良田，便能求得几分温饱。虽然市井间流言蜚语不断，仍扰得人心浮动，但那位不知名神君的名头竟然已在不知何时悄然流传开来。
商成洲第一次在集市上看到那幅五官歪斜的民间画像时，在那摊位前笑了足足半刻钟，被黑脸的摊主和信众们怒目而视，直到买下了摊位上所有挂画又规规矩矩念了三遍祝词，才被愤怒的人群放行。
二人便在这纷乱世道中四处游荡，攀过据说有仙人居住的奇峰峻岭，也见过初晨时烟波浩渺的云荒大泽，又回到河陵区看了那石桥水乡，还去了最东端，见了一望无际的无尽海。
若没有头顶那些逐渐压下的阴霾，这段日子于商成洲而言属实快活极了。哪怕蹲在田埂上，与老农一起吐着菜瓜的籽，听着对方用浓重的乡音抱怨着家长里短，他都觉得有趣得很。
尤其当他一回头，便能见到那抹素白的影子，缀在不近不远的地方，仿佛时刻都在等着他回来，便更让他欢喜了几分。
他想去哪里便去哪里，想教训谁教训谁，若他想管些闲事，齐染也随他，甚至在他离开后，还会留下两张五官更清俊些的神君画像。
仿佛……这天地再大，纷扰再多，也不过是二人携手同游时的一场热闹。
但每个二人同眠的夜晚，白日里的所有热闹却都冷却成了灰，一层层地裹在商成洲心口，让他偶尔有些喘不过气来。
齐染身上的药香，一日比一日淡了。
取而代之的，是他曾在维斯塔亚梦境里闻过的，那冰雪般冷冽的气味。
他仍会对他笑，笑容依旧漂亮得让人移不开眼，却愈发不爱与其他人有什么交集。
直到又一个春日，商成洲同路边卖李子的老农问路，那老农呲着一口黄牙笑着问道：“小子怎的一人来我们这穷乡僻壤处游历了？如今世道可不太平，路上可安好？”
商成洲后背瞬间被冷汗浸透了，他侧身让开些许，声音有几分颤抖地问道：“你……看不见他吗？他一直在我身后。”
老农茫然地探头打量了一番，忽然“啊”了一声，恍然道：“何时还站着个人？方才竟没留意。”
于是又热络地与商成洲攀谈起来，仿佛刚才发生的只是一个小小插曲，而他身后那人似乎顷刻间又被他遗忘了。
那个夜晚，商成洲以从未有过的急切，拼命地**着那双颜色浅淡的唇，却发现那上面仿似再也落不下什么颜色了。
而眼前的这双在夜里甚至隐约有几分透亮的瞳孔，仍然只带着那平静柔和的清浅笑意望着他。
仿佛曾经的那些月夜里，那双仿若盛着月光的、泛着浅淡莹蓝光亮的眸子，那像是要将他一口吃下的、又冷又炽烈的眸光，那些轻缓又同样热切的回应和爱抚，都只是他不知何时做的一场幻梦一般。
如今梦醒了，月亮又要回到天上去了。
商成洲跨坐在齐染腰上，沉默地垂首看着他，用指尖一点点地，从他清俊的眉眼，划过高挺的鼻梁，又落到那双比自己更薄了几分的唇上。
他将指尖滑入他唇缝里，又用指腹划过齿列，那人便顺从地张开嘴，仍由他点上自己的舌尖。
他用指尖搅动了两番，又轻轻刮过他的舌面，直到将手指一路挺到了舌根处。
生理性的不适让那截软舌下意识地推拒着他的手指，喉头的痉挛让齐染闭上了眼，眼角却泛起了几分浅淡的红。
商成洲这才收回了手指，在他眼角落下了一个又一个吻。
“安卡，安卡……”他一边吻着，一边含糊地连声唤着那个他给他起的名字。
齐染没有回他，只是环住了他的肩颈，揉着他后脑蓬乱的发。
“我们还有多长时间，安卡？”商成洲趴在他身上轻声问道。
齐染手上动作一顿，转而捏了捏他的耳垂：“一个月后，我们便回山越好么？”
“一个月啊……”商成洲呼吸稍乱了几分，又努力让自己平静道，“那我们明日便回去吧。”
齐染：“不去别处看看了？”
商成洲用鼻尖拨开了沾在他侧颈的发：“你陪了我这么久，该我陪你了。”
“我们回医谷，你给我念书听吧，好么？”
“好。”
商成洲不懂齐染为何不问他知道了什么，可正巧他也并不想回答这个问题，只将脸埋在他侧颈，寻着那最后一丝清浅的药香气闭上了眼。
此后的二十多天，却是从未有过的平淡安宁。
睡觉、看书、偶尔练练刀，从天一那处掏了些不知何时存的些辟谷丹，连吃饭的功夫也省了。
商成洲让齐染念书给他听，自己大部分时候则沉默地盯着他的侧脸，静静地听着他的声音，偶尔问些不着调的问题，让他继续同自己说些话。
他们去看过了仙灵碧桃在后山种的那片桃林，先前还有几分萎靡的桃树们，自齐染回谷之后，一日比一日青翠了起来，甚至结出了粉色的小小花苞，渐渐长成了一片青绿与桃粉交织的林子。
有一日两人在山头坐着，静静地看着这片盛放的桃林，齐染却突然出声道：“可以将她们送入轮回了。”
商成洲一怔：“魂魄温养好了么？”
齐染点了点头，手指在空中轻点，桃林突然开始沙沙作响起来。不知何处吹来的清风卷着那些摇落的粉白花瓣，托着从树干中飞出的莹绿光点盘旋升空。那些光点如萤火虫般飞向澄澈的天空，又在某一处悄然消散于无形。
桃树也随之消失了。
商成洲静静地看了许久，突然出声道：“二十三天了。”
“……嗯。”齐染犹豫了片刻，轻声道，“明日……许得先离开了，我们去段府住着吧。”
“你寻段采有事么？”
“嗯，交代几句就好。”
商成洲怔愣了片刻，却突然转头道：“那你明日先去寻他，我收拾一下东西，我们后日再搬去。”
“我可以——”
“不许。”
商成洲却立时打断道：“不许你动手。每次收拾东西都一股脑地团起来打包带走，你自己是记着放在何处，要别人怎么办？我可不要在你的储物戒东翻西找。”
见他说得坚决，齐染便也没说什么了，只道：“好。”
而第二日，在目送齐染化作流光消失的瞬间，商成洲便直奔地底洞窟而去。
“我只问你一件事。”
他见到天一的瞬间，便低声问道：“当年你开了通天路，被‘祂们’注视后，为何如今神魂仍在？”
“……看来你已然知道他要如何做了。”
天一用着有几分稀奇的眼神看着他，却还算认真地回道：“当年我和小染以神魂为契做了约定，他借此留下了我一点神魂碎片。”
他沉沉叹了一口气：“但因只剩下了这一点，所以不得不分成两半，在灵枢和秽渊各自温养清浊二气，合二为一才能归入轮回……还得落个几辈子的三弊五缺。”
见商成洲陷入沉思，他只犹豫了一瞬，还是轻声道：“我也想过这个法子是否可行……但小染能做到的，旁人未必能做到，我并不觉得你能在‘祂们’手下抢下什么。”
商成洲沉默了片刻，却抬头定定地看着他道：“不是我从‘祂们’手下抢，是‘祂们’要从我手中抢走他。”
天一微怔了一下，无奈地低声道：“可他是不一样的。”
“当年他将力量分存，你回到灵枢后，这世间虽然算是‘绝地天通’，但‘种子’仍在。灵枢和秽渊的力量仍够温养我这一凡人的魂魄……于小染而言却未必了。”
“他的神魂同凡人不一样，本质上只是一团纯粹到极致的清气……你从那碎片中养成的，也很难再是你认识的那个他了。”
“也许会是第二只白鹄鸟，也许——”
“也许是个叫泠泠的姑娘。”
商成洲唇角勾着一丝莫名的笑接话道。
天一有些莫名地看了他一眼：“你更想他是个姑娘？却也有可能。”
商成洲的唇角却一点点落下了，垂首低声道：“那你知道，如何能让他仍是他么？”
天一摇了摇头：“我若是知道，便早与你说了。”
他顿了顿，又道：“其实若不是你来问我，我也不会同你讲方才那些，我知道小染并不乐意让你知道这些。”
商成洲嗤笑一声道：“是，他最喜欢让我眼睁睁看他去送死。”
天一却道：“可知道的越多，便越会想，若是我能做得再好些，可否结果就不一样了？那种愧疚感，或许比悲伤更摧折人心。”
“若什么都不知道，那便是他一人的选择了，由他一人承担。”
商成洲冷哼道：“放屁。”
他没再说什么，便径直转身离去了。
天一目送他的身影在银光中消失，仰头看着头顶莹蓝闪烁的星图，低低叹了一口气。
“小染，他都知道了。”
素白的身影悄然浮现。
天一向那方角落望去，狐狸眼微微弯起：“虽然我知道如今你一言一行都会引动天机……但你还是当同他好好谈谈。”
齐染没有回应，只是缓缓抬起了手，下一瞬，莹蓝的光珠骤然爆裂，那片巨大的星图顷刻间便化成了宛如星屑般的碎片簌簌落下。
在这一场莹蓝色的光雨之中，天一的身影也愈加虚幻了起来，在彻底归为一枚小小的光点前，他开口道：“祝你们一切好运……希望来世我们还有机会相见。”
齐染将那枚略显暗淡的小小光点收回掌心，又从袖中轻抖出另一枚颜色极为相近的光点。
两枚光点如水相融，又被他用一阵清风送入了轮回。
下一瞬，他已然出现在了商成洲身前。
商成洲对他如今来去自如已然习以为常，只有些呆愣地朝他眨眼问道：“有没有觉得，方才脚下震动了一下。”
齐染看着那双瞪得圆圆的鸳鸯眼，上前摸了摸他的侧脸：“走么？”
“等我两刻，收拾好便走。”
齐染点头，安静地站在一个不影响他的位置，直到他准备妥当了，才施展力量将两人一起带回了段府的客舍。
而就在他离开的瞬间，原本山清水秀的医谷，竟宛若镜面般片片碎裂，只剩下那个浓黑到仿佛能吞噬一切的洞窟。
……
两人便在段府客舍里又这么住了两日，齐染仍是给商成洲念着些有趣无趣的书，商成洲依旧只是拖着腮定定地看着他的侧脸，一看就是一整天。
直到第三日，齐染难得赖了床，在榻上抱着商成洲躺了许久，久到日光透过窗棂，在地上拉出长长的斜影，他才起身，说有事要找段采商议。
商成洲一人留在房里，细细擦拭着乌焰刀，却只觉得有股莫名的预感在胸腔内疯狂地叫嚣着。
就在他几乎要按捺不住出去寻人时，屋外终于传来的熟悉的脚步声。
门帘轻动，齐染的身影出现在门口，而同他一起踏入房内的，竟还有笑意融融的段菲菲。
“商公子！”段菲菲雀跃地打着招呼，发顶红绳上的金铃随她的动作叮当作响。
商成洲一怔：“你怎么来了？”
“听说商公子来段府暂住了，我办完母亲交代的差事，当然要找朋友叙旧啊！”
段菲菲笑得眉眼弯弯，兴致勃勃地同商成洲讲起了先前她受芳君所托，前去答谢那些女子时路上的见闻。
“说起来，其中有一位姐姐竟在那灵犀坊，是当地有名的乐妓……”
在她叽叽喳喳的絮叨中，齐染在商成洲身侧安静地坐下，执起了茶盏。
鼻尖萦绕着已有几分熟悉的冰雪气息，可商成洲那股子莫名的焦虑不安却聒噪得愈发令人心烦。他终于忍不住打断段菲菲的话，蹙眉问道：“你为何会同他一道过来？”
段菲菲神色一僵，眼神飘忽了一瞬，才支吾道：“齐、齐公子怎么了？”
商成洲定定地看着他，突然，乌焰刀竟毫无征兆地出鞘，漆黑的刀锋带着冷厉的寒芒，直直削向了齐染的脖颈，又在触及皮肤前堪堪停住，只削落了几缕霜白的发丝。
“齐染”只是微微挑眉，段菲菲却已然吓得面色煞白了：“商大哥？！这是做什么呢？！”
商成洲持刀的手却纹丝未动，只盯着“齐染”冷声道：“你不是齐染，他去哪儿了？”
他转头看向欲言又止的段菲菲，眸光冷冽得让她下意识后退了半步：“如今的齐染，就算我真的让他血溅当场，你也什么都察觉不到。”
“一个不空铃，一个无相扇，便想糊弄我了吗？”
“齐染”轻叹了一口气，周身的光影如雪尘般剥落化散，露出了段采有几分无奈的面容：“我虽知瞒不了多久，却没想到这么快便被识破……某人演技实在拙劣。”
未等商成洲质问，他便转向段菲菲道：“解开吧。”
而就在金铃轻晃的瞬间——
“轰——！！！”
一声巨雷突然在窗外炸响，甚至震得桌上茶盏都晃动起来。
商成洲瞳孔骤然紧缩，瞬间化为一道黑影冲出了屋外。
仰头看到的，却是那如墨黑云前立着一道霜白的身影，发梢和衣袂在空中猎猎飞舞。
仿佛感应到他的到来，在耀目到几乎要让人失明的雷光中，那人微微侧过了头，电光映亮了他清俊的侧颜和低垂的眉眼。
“齐染——！！！”
*
……其实一开始的设定上来讲，染是INTP，猫猫是ESFJ来着[菜狗]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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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35章 轮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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