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何？”
齐染随商成洲一同伏在城主府的屋檐上，借着零星的灯火和月光，静静地俯瞰着下方的那所谓“集中收治”的地方。
“看着倒是……寻常得很。”商成洲微蹙着眉打量着，只觉得几排屋舍看着颇为整洁，还有几处一看便是特意开辟出来的，用作熬药和分餐的空地。
“下去看看么？”商成洲提议道。
齐染微微颔首。
于是商成洲揽住齐染腰身滑下屋檐，悄然潜入了府邸深处。
他们先摸到了熬药的区域，齐染蹲下身，借着浅淡的月光翻捡着存留的药渣，用手指细细捻开，又凑近鼻端轻嗅了两下。
“如何？”
“党参、白术、黄芪……辅以少许陈皮、甘草。”齐染将药渣丢回原处，拍了拍手，“都是些常见的补药，药性温和，虽然并非治疗常见疫病的方子，倒也无害。”
他站起身，目光扫过不远处的用作分餐的棚屋，和收治病患的屋舍处，只觉得这里显然是有人用心安排过的，处处都有打扫过的痕迹。而站在这里，也能听见屋舍内许多人或轻或重的呼吸声，并无异常。
“难道真是我们多心了？”商成洲不解道。
与他们先前见过的那遭半面妖屠戮的河村以及那诡异无人的荒村相比，这城主府的一切都是如此井然有序，光从布置上看，这沂水城城主绝对是个爱民如子的好人。
可就在商成洲正琢磨着不如先回去再做打算之时，鼻间却突然隐隐传来一股浅淡的气息，让他下意识攥紧齐染的手腕。
齐染眉头轻挑，轻声道：“发现什么了？”
“很奇怪的味儿……让我想想。”商成洲紧蹙着眉，只觉得这股味道陌生又熟悉，他努力寻摸着合适的词语想和齐染描述着味道，神思却莫名飘忽到前日那荒村中的小庙。
鸳鸯眼顿时亮了亮，他凑近齐染耳旁低声道：“像是那种庙里的香火味儿，像檀木又像松柏……但是隐约又有点腥气。”
“在哪边？”
闭目凝神片刻，商成洲骤然睁眼，反手揽住齐染翻上屋脊。几个起落间，二人已落在府邸最偏僻的角落。
这里竟长着一棵极为高大的榕树，巨大的树冠下垂落着密密麻麻的根须，几乎形成了一片幽暗的密林。月光穿不透密集的枝叶，四周又没有灯火，甫一望去，只觉得像是什么要择人而噬的洞口一般。
商成洲紧握齐染手腕拨开根须，脚下传来枯叶与腐土绵软的触感。
“……什么鬼地方，”他忍不住嘀咕两句，“哪个正经人会在自家后院圈这么大一棵榕树？”
直至走到这片由根须和枝干组成的密林中心，商成洲身形猛然僵住，停下了脚步。
齐染立刻察觉到他身体的紧绷，侧身从他肩后探出目光。却见根须纠缠的中心，赫然矗立着一座小屋的轮廓。
齐染反手攥住他的手掌，安抚性地捏了捏他带着薄茧的指节，于是储物戒浅淡的光芒倏然亮起，一颗散发着柔和莹蓝光晕的珠子倏然出现在他掌心。
借着这点光亮，齐染也明白了商成洲骤然失声的缘由——那小屋飞檐和形制，竟与他们在荒村外山坡上见到的那小庙无比相像，只是它的外墙几乎被苔藓和藤蔓吞噬，在这幽蓝的光芒下显得愈发诡异起来。
“走吧，探探虚实。”他捧着珠子，拉着商成洲一步步走向那座诡异的小庙。
夜明珠的柔光似乎隐隐驱散了一些阴冷的不适感，商成洲目光落在齐染掌心的珠子上，忍不住伸出另一只手，用手指轻轻戳了戳：“夜明珠么？怎么先前从未见你拿出来过。”
“嗯，谷主那处有很多，我出谷前顺手从他那里取了不少，若喜欢拿来丢着玩也无妨。”齐染神色自若地应道，十足地理直气壮。
商成洲想起医谷谷主那山洞一般的屋子，和天顶由夜明珠搭就的星图，又忍不住想了想齐染一本正经撬走那“星星”的模样，紧绷的神经一松，没忍住噗嗤笑出了声。
齐染唇角也挑起一丝浅淡的弧度，伸手推开了那小庙虚掩的门。
“吱呀——”
随着木门应声而开，即便是连齐染也闻见了那扑面而来的奇妙气味。
而当二人看清其中的陈设后，商成洲瞳孔骤然紧缩，几乎是瞬间便闪至了齐染身前，微微伏低着身子，警惕地盯着眼前之物。
庙内空间极小，与那荒村外的小庙一般无二，然而那刻着莲花纹样的底座上供奉着的却不再是面目俊逸的僧人塑像——
而是一枚“佛手”。
非玉非石，是一只有肌肉纹理和骨骼的人手。
它骨肉匀停，指节修长分明，指甲也修剪得圆润干净。整只手在朦胧的莹蓝色幽光下，竟充满了不可思议的鲜活感，完全不似死物。
可仍能隐约看见那手腕后有些毛躁的断口，还有那僵干的肉芽和凸出的骨刺……仿佛是被什么巨力硬生生扯下来一般。
它拇指向内微扣压向掌心，四指微微屈起平伸向前，仿若一个向别人讨要东西一般的动作——正是商成洲记忆中，那荒村小庙内僧人塑像左手的姿势。
“这……这是什么啊？！是真的人手么？”商成洲只觉得毛骨悚然，一时间只想带着齐染迅速离开这鬼地方。
“谁会在家里摆着这种鬼东西？！”他简直不可思议。
齐染却若有所思地打量着这只“佛手”，突然出声道：“河陵国天涧。”
“……什么？”
他侧头看向商成洲：“我先前与你说的那故事，不全是编的。”
“在大祭司的藏书里，我确实找到了绝地天通前河陵国的相关记载。河陵国除了人和妖，还有佛修。”
“妖族与人族的修炼不同，人族借清气修灵力，妖族却是借浊气修妖力。但浊气太重，神魂不稳，而佛修修心为上，守正自持，能帮妖族安抚他们狂躁的妖力。河陵国人妖混居，凡人势弱，求佛者众，佛修正可借此积累功德……”
他指尖虚虚点了点那佛手，放低了声音：“我先前便想过，若河陵国天涧需要一枚仙人骨，多半应当便是佛修了。”
商成洲看着那只在幽暗光芒中伸来的佛手，喉结艰难地滚动了两下，突然捉起齐染的手腕，扯下自己指上的储物戒便往他手上戳。
“快戴上，我有乌焰总归不怕的，若又分开了，总归小桃树她们还能护着你。”
齐染垂眸看着这枚重回自己指间的储物戒，抬起手扯了扯面前人脑后微微炸毛的小辫：“知道了，不慌。”
这点微弱的回应奇异地稍稍抚平了一些商成洲内心躁动的不安，他深吸一口气，紧蹙着眉将目光重新投向那只诡异的佛手。
“这东西……若真是能启开天涧的钥匙，如何进去呢？”
齐染平静道：“且试试。”
话音刚落，商成洲甚至来不及阻止，便见齐染一步上前，苍白修长的食指已轻轻点在了那佛手的掌心，按下一个微不可察的小小凹陷。指尖顺着掌纹的沟壑缓缓划过，最终从中指的指尖处轻巧抽离。
——无事发生。
幽蓝的夜明珠光亮下，佛手依旧静默地被奉在那刻着莲花纹的佛龛上。
商成洲紧绷的肩膀微微松懈，自己也生出一分好奇来，紧张地问道：“什、什么感觉？”
说着，他也没忍住，伸出手指小心翼翼地按向了那佛手的掌心。
触感冰凉，但皮下的肌肉却带着一种诡异的柔韧弹性。
但就在触碰的一刹那——
“嗡——”
乌焰刀发出细微的嗡鸣声，随即这只微微张开的佛手五指猛地向内缩紧，瞬间将他的手指牢牢攥住！
一瞬间的变故让商成洲的心跳都骤停了一瞬，他瞳孔骇然放大，本能地想要抽回手指，却像是被什么东西牢牢黏住一般，冰冷的指骨狠狠挤压着自己的指节……甚至能隐约感受到这宛如僵死的皮肉下方，竟然鼓噪着一点微弱的脉动。
“齐染？齐染？！”他惊骇地扭头大喊着，却看到齐染同样难得溢出惊色的眸子，以及那只迅速向他探来的手。
可下一瞬，眼前便被彻底的黑暗吞没。
“商成洲——！”面前人的身影瞬间化作虚无，齐染伸出的手只抓到了一团空气。
亮着莹蓝光芒的夜明珠滚落在地，微弱的光芒被浓稠的黑暗吞没了大半，只勉强照亮了佛龛底下一小片湿滑的苔藓。
齐染僵立在原处，灰蓝色的眸子死死盯着那缓缓张开、恢复原状的佛手。
……为何？到底哪里出了问题？为何只有商成洲被拉进去了？
二人前世的过往、乌焰的嗡鸣、半面妖……
冰封般的理智压下了那瞬间的心悸和失措，当先前种种缓缓铺开时，一个可能的猜测便浮上了心头。
“芳君，”齐染声音在死寂的小庙中响起，“劳烦借我一点你的力量。”
粉绿色的光芒微微点亮了这间昏暗的小屋，粉白的花瓣在半空凭空浮现，轻柔地缠绕在齐染细白的手腕上，如水波般缓缓流动着。
齐染抬起手，重又将手指点向了那佛手掌心之中。
下一瞬，仿佛骨骼断裂的巨痛传来，冰凉的指节死死箍住了他的手腕，而眼前的一切也彻底被黑暗所吞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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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醒醒呀，醒醒。”
鼻尖的痒意将商成洲从时空移转的昏沉中惊醒，他倏然睁开眼，却被明媚的日光瞬间灼痛了双眼，尤其是那只未遮挡的蓝眼，几乎要泛出泪来。
视野模糊了片刻才缓缓聚焦，他发现自己竟躺在松软的草地上，身边蹲着一个约莫十五六岁的少女，正托着腮，捏着一根毛茸茸的狗尾巴草，小心翼翼地戳着他的脸。
他猛然坐起身，少女却被他突如其来的动作吓得发出一声短促的惊叫。商成洲无暇顾及她，只是左右四顾着扫视着周围的环境，却发现自己正在一处青翠的密林中，而身后正是那棵巨大的榕树。
“你这人怎、怎么一惊一乍的，吓死我了。”
商成洲目光落到了少女身上。只见她一身鹅黄短衫配着碧色罗裙，乌发松松扎成了双髻，还簪着几朵不知名的嫩黄小花。一张脸生得极小，下巴尖尖，却又有一双圆溜溜的黑眼。
少女微微嘟着小巧的唇，一边拍着胸脯一边小声抱怨着。
商成洲：“这是哪里？”
少女眨了眨眼，一脸理所当然道：“河陵呀！”
她站起身，拍拍裙角沾染的草屑，高兴地绕着商成洲转了一圈：“我日日在这树下守着，捡了好多奇形怪状的家伙，今日总算叫我捡到你了！”
她歪头打量着商成洲深邃的眉眼和那双鸳鸯眸，惊叹地拍了下手：“你生得这般模样，定然是个顶顶厉害的大妖吧？太好了！”
大妖？
商成洲眉头紧蹙，正欲追问，却耳尖一动，敏锐地捕捉到一阵极轻的羽翼破空之声，自身后浓密的树影间传来。
他霍然转身，循声望去，只见一道流云般的白影自榕树树影间翩然而落，羽翼舒展间仿若带着细雪般的光尘簌簌落下。
竟是一只白鸟。
那鸟儿双翼雪白无暇，唯有翅尖晕着淡淡的蓝色辉光，身后拖着三根纤长的尾翎。
“哇，是……是白鹄呢。”少女低呼一声，有些畏惧似得缩了缩肩膀，小小地后退了半步。
“这可是传说中的仙鸟，我、我还是第一次见到。”
白鸟轻盈地收拢羽翼，稳稳落在商成洲的肩头，半点不惧生一般，琉璃般剔透的蓝色鸟爪轻轻扣住薄薄的衣料，似是有意避开抓到他的皮肉。
一双灰蓝色的圆目，却澄澈得如同一汪寒潭般，静静地凝视着他。
而在与这双眼睛对视的刹那，商成洲的呼吸几乎都要停滞了。
肩上的重量轻得宛如一捧落雪，他死死盯着这双近在咫尺的灰蓝眼眸，一个近乎荒唐的、且颇有些大胆的想法涌上心头。
他看着鸟儿微微偏头，用喙尖梳理了一下翅根处雪白的绒羽，嘴唇嗫嚅了两下，实在吐不出那个熟悉的名字，只能吐出一句带着细微颤抖的轻唤：
“安、安卡？是……是我的安卡吗？”
*
[三花猫头]新副本捏，染暂时被ban（不是）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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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6章 告天鸟（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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