淮安王府,小厨房。
药气氤氲,刚煎好的汤药盛在定窑白瓷碗中,搁在漆盘上。
十一娘净了手正欲上前,却被突然出现的婢女春诗抢了先,“侍疾的事情繁琐辛劳,这等伺候的粗活还是我来替十一姑娘做吧。”春诗说罢伸手便要接过漆盘。
十一娘指尖未松,反而微微用力扣住了盘沿,面上笑容愈发温婉道:“府中事务各有分工。王爷近身服侍、一应起居饮食既是我做惯了的,本就是分内之责,绝不敢假手于人,更不劳春诗姑娘费心。”
厨房里瞬间静了。
几个仆妇交换着眼色,看向两人的目光便带了几分隐秘的审视——
薛景珩尚未娶亲,淮安王府无正经主母管事,府里那些年轻鲜妍的面孔,个个如同嗅着腥气的狼群,紧盯着那通往主子枕畔、姨娘身份的通道。
春诗生得一副娇俏容貌,眉眼流转间又透出几分聪慧,是府里丫头中的翘楚,说句僭越的话,凭她的资质就算是放在五姓十族的贵女中也是拔尖的。
只是春诗心思过于玲珑了些,新来的小丫头常得她“指点”,凡有苦差,她总能引着那不识深浅的小丫头“自个儿领悟”着顶上去,甚至小丫头们吃了苦果,一时还转不过弯来念着她的好;有了露脸的巧事儿,春诗又不动声色地顺到自己手里,尽捡赏赐领。
只是春诗行事倒是周到伶俐,所以颇得玉竹姑姑器重。
十一娘扬眉似笑非笑,语气却不紧不慢道:“端茶递水、近身伺候的细致活儿,讲究的是沉稳妥帖。春诗姑娘年轻貌美自是顶好的,只是难免心浮气躁了些,若是毛手毛脚摔了碰了,或言行失了分寸……扰了清净事小,只怕反倒惹王爷不喜。”
春诗僵在原地,又扫过周遭那些无声的揣测目光,只觉得一股浊气闷在胸口,却难以反驳。
淮安王府门第显赫,事务繁杂千头万绪。薛老太君年高德劭,是府中定海神针,素日不过问府内小事,只在小佛堂中静修颐养天年,而薛景珩生母华夫人是个中看不中用的草包美人,不善持家。
于是,这支撑偌大王府内宅的权力,便落在了最得势的玉竹和十一娘两位掌事手中。
玉竹姑姑是薛老太君心腹,做事稳重细致,总管着府中主子们的日常起居,从老太君的晨昏定省、华夫人的汤药点心,到旁支叔伯各房主子的屋舍洒扫,乃至近身伺候的丫鬟调配,皆由她一手安排。
就连存放着御赐之物、紧要书帖和金银细软的私库钥匙都交由玉竹保管。
十一娘三年前初来乍到时引起不小的风波,她生得绝色貌美,又是苏怀堂送来的人,本以为是要做姨娘的,但她心无旁骛只管恭敬地服侍薛景珩衣食住行,旁的一概不问。
十一娘心思细腻,又通晓几分功夫,将薛景珩近身事打点的极妥帖,从无差池。
春诗虽然在王府春夏秋冬四辈丫鬟中排名靠前,但是终究不敢以下犯上跟十一娘直接相对,只得将脾气收敛起来,审时度势乖巧道:“既然药已备妥,按例送去便是,我不过是路过好心帮忙,十一姑娘何必话中有话地污蔑人……玉竹姑姑吩咐库中尚有新到的川贝母未及分拣,叫了我去快些去料理呢。”说罢,甩手径直走出在门外。
十一娘冷笑一声,未置一词。
然后环视众人道:“知晓诸位近日辛苦,”她音色清润如泉,却字字清晰,“王爷贵体欠安,容不得半点闪失。烦请各位打起十二分精神,即日起药房重地以及王爷近身所用之物,非我亲允,无论何人不得擅入或靠近,否则按照府里规矩从重处置。”
她微微停顿,目光所及之处,众仆妇皆不由自主地垂首应和,“是,十一姑娘请放心。”
许是言辞过于严厉,氛围顿时有些低沉,十一娘笑着挽起额角的鬓发,放轻了声音道:“并非我无事生非,此乃王爷安危所系,亦是府中规矩根本。万望各位体谅,恪尽职守,莫要辜负王爷平日的恩泽与信任。”
语毕步至药炉旁,利落地取过小碗,舀出滚烫的药汁,将袖中银针探入药汤中,须臾银针无恙,她紧绷的肩颈才微微松弛,端着热茶折返薛景珩卧房。
刚踏上回廊,余光一闪瞧得不真切,似有影子掠过檐角。
十一娘警觉地脚步一顿,侧头望去,空廊寂静,只有风吹竹影婆娑。
“奇怪……”她轻声嘀咕,压下心中异动,推门入内——香炉尚燃,薛景珩卧榻未醒,一切如常。
只是那扇窗,不知何时,被风推开了半寸。
榻上人眉头紧蹙,呼吸急促,喉间隐隐低喃,神思极是不安。
“王爷?”十一娘低声唤他,语气放得极轻,怕惊醒梦中人,“王爷,可是梦魇了?”她迟疑片刻想伸手用丝绢替薛景珩拭去额间冷汗。
夜深沉,烛火早已熄尽,寝殿中只余窗外月光穿过纱帐的一线银白。
十一娘绞了帕子,指尖悬在他额前寸许处,迟迟不敢落下。
薛景珩睡得并不安稳。
他的面庞在烛火下显得愈发苍白,薄唇微抿,浓密的睫毛在眼下投出两弯青影,随着每一次并不顺畅的胸口起伏轻颤。
满室弥漫着浓郁而苦涩的药气,那气息凝滞不散,沉甸甸地压在人心头。
十一娘垂首凝视着碗中汤药,水面倒映出她模糊的影子,轻轻摇晃像是承载了太多欲言又止的女儿家心事。
烛火噼啪一响,她手中素绢终于颤抖着抚上他汗湿的鬓角——却在触及的刹那被猛然攥住手腕。
一股极轻微的气息悄然靠近,带着不属于她的香气。
不是她。
下一瞬,薛景珩猛地坐起,汗湿鬓发,眼底还凝着未散的痛色,枕下匕首反手而出,寒光破夜。
“什么人?!”他的嗓音带着睡意未尽的沙哑,却冷得像冰刀刮过脊背。
寒光已逼至心口,十一娘才惊抬眼眸,迟滞的惊呼凝在喉间——
一道残影如月破云,苏怀堂反手握住刀刃,替她拦下致命一击。
血珠瞬间沿苏怀堂的指节蜿蜒、滴落,他身形未顿,未偏头看她,指节在刃脊上轻轻一扣,匕首便温顺地挣开薛景珩的五指,震落在地。
“怎么回事?”
苏怀堂上前探了探神思混沌的薛景珩脉息,眼底掠过诧异,才转向惊魂未定的十一娘,声音冷冽质问道:“不是用过浮生若梦,景珩怎还会在梦中骤然惊醒?”
十一娘摇头困惑,垂首颤声道:“许是……许是……奴婢走近奉茶的脚步声引得公子猝然惊醒,错将我认作刺客?”
“刚刚是你?”薛景珩的神色在困惑和昏沉之间摇摆,杀意散去。
苏怀堂不着痕迹地拂过他颈侧穴位——薛景珩应手而倒,沉沉睡去。
苏怀堂顺势将人放在床上,眉心蹙紧:“满屋浮生若梦的味道未散、药效还在,你又是惯常伺候的老人……”目光如刀寸寸环视过屋内陈设,“凭借薛景珩的定力,纵是梦魇也不该辨不清你的脚步,更不该突然取你性命这般狠厉……他定然是觉察到什么异常……”
“你久在淮安府中不知晓外面事,近来不少朝臣离奇病故,负责探查的大理寺少卿李殊虽没盘查出什么不妥,但怀疑是青衣门暗中作祟。今日之事万不可大意,需打起十二分精神,任何蛛丝马迹都不得遗漏!”
“是,少主!”十一娘垂眸听训,神色谦卑恭谨。
十一娘,又名苏十一娘,是金陵苏家暗地里产业碧落坊中排名十一的天阶暗探。她本是打理醉吟楼的女掌柜,因为心细如尘,长袖善舞颇得苏怀堂器重。
自打三年前,薛景珩在府中遭人下毒,苏怀堂便将她送过来贴身照料,于女红、药理和兵刃上都略通一二。
十一娘细心地将锦被铺置妥当,正欲起身,指尖忽地被什么东西硌了一下。她拨开被角,只见一颗黄豆大小的金铃珠滚落。
“少主?”
金铃珠无意间在她指尖轻擦,“叮铃”一声清鸣骤起,嗡鸣感竟穿透掌心血肉震得十一娘骨髓疼痛。
苏怀堂玉面骤寒,“竟然是蛊魂铃?!”
“蛊魂铃?”十一娘颦眉不解。
“传闻是苗疆大祭司亲手所制的兵器,由三十六枚小小的金玲珠层叠盘绕而成,铃铛间以缠枝金丝串联,可以带在施术者的手腕或者手臂上,无风亦自鸣,能够蛊惑人心,引诱中术者吐露最深的秘密。”
“都怪十一娘不察,有负少主嘱咐和王爷素日厚恩,还请赐罪!”十一娘闻言重重跪下,背脊伏在地上,额头抵上冰冷的砖石。
“奇怪,到底是什么人?自苗疆大祭司离奇失踪,蛊魂铃便也随之消声灭迹二十余载,再无踪迹……”苏怀堂神色困惑,话音未落,目光忽地停在十一娘肩头。
素衣的肩头处被薛景珩的刀锋划开一道整齐的裂口,其下的里衣已被鲜血洇出碗口大的一片暗红。她鬓角几缕青丝被冷汗濡湿,唯有微微发颤的身形随着呼吸轻轻晃动,泄露了那强压在平静表象下的痛楚。
苏怀堂见状,表情略有松动。
十一娘终究是自幼看着他长大,多年来如长姐、如忠仆般陪伴在侧的老人,他心中终是不忍苛责。“你素来谨慎,今日之事是来人用心险恶,非你之过。”
天色渐亮,当薛景珩从浮生若梦中转醒,一抬眼便看见苏怀堂臭着脸坐在太师椅上,目光如箭,仿佛要将他钉穿。
薛景珩好笑道,“苏公子,大局还未定,怎么这样沉不住气,现在杀了我可不是鹬蚌相争,白白便宜了旁人?”
苏怀堂轻摇折扇冷哼一声,“薛公子暂且宽心……山河令尚未现世择主,我还不会蠢到自断手臂,此、时、此、刻……便杀了你。”
薛景珩知晓苏怀堂嘴硬心软的臭脾气,不予理会。只是他眼尾还泛着梦里未散的潮红,回忆起梦境中的旖旎,耳根蓦地烧了起来。
待瞥见案几上半盏冷茶时,瞳孔却骤然一缩,一时有些分不清浮生若梦的幻境和现实。
“昨晚……是十一娘来过?!”他手指死死攥住衣襟,待低头瞧见衣衫整齐,连腰封都未曾松动半分,紧绷的肩膀才缓缓松懈下来。
苏怀堂挑眉,从上到下一脸玩味地打量着他,缓缓开口道:“别担心,我想看看你身上浮生如梦的药瘾如何了,或许……不小心进来打断了薛公子的好梦?”
薛景珩冷冷瞥了他一眼,端起冷掉的茶水饮下半盏,既不接话也不附和,最后将茶盏不轻不重地搁在案上,发出“叮”的一声清响,透出几分不悦。
半晌,缓缓开口道:“过段时日,我会寻机会请二殿下恩赏,封十一娘为县主,一辈子安然富贵……”
“呵,“苏怀堂冷笑出声,“果然,痴情的人都绝情……倒是可怜十一娘一片痴心错付了。”
“只是不知……”苏怀堂唇畔的笑意加深,指间把玩着金铃珠,漫不经心的声音似初冬溪涧里的浮冰相撞般泠冽清脆,“……薛公子昨夜在蛊魂铃的迷惑下,向梦中人吐露了什么真心话?”
他上挑的丹凤眼中寒光凛冽,带着一丝玩味的探究。
猜一猜,似是而非梦中人是谁?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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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章 蛊魂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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