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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章 清倌人

暖玉阁里一片安静,连雪落下的声音都恍若可闻。

伺候的丫鬟夏蝉轻手轻脚地踏入内室,见言靖雪仍昏睡未醒。

她侧卧在青纱帐里,身形随着均匀的呼吸微微起伏,些许涌入的微风撩动帐幔,露出她袖口一段缠枝莲纹,在昏暗的烛火中若隐若现。

锦被滑落至腰侧,露出一截皓腕垂在外,夏蝉心头一紧,连忙上前将被角拉起盖到肩头,无意间触到言靖雪冰冷的手指时不禁倒吸了口凉气,赶忙将手中温热的汤婆子裹了层软绸塞进被角。

夜风袭来,屋内烛火摇曳,在靖雪脸上投下忽明忽暗的光影。

雕花木窗竟微微敞着一条缝隙,在月光下泛着冷光。

“奇怪,明明检查过的……”夏蝉蹑手蹑脚地走到窗前,伸手摸了摸窗栓——没有上锁。“莫非是我记错了?”她暗自嘀咕,伸手将窗户严严实实合上,又咔哒落上铜锁。

“再添个炭盆来,”夏蝉压低声音吩咐门外小丫鬟,“要银丝炭,记得拿云母片掩着点火头。”

合门的轻响刚消尽在廊下,言靖雪便睁开了眼,眼底一片清明。

帐内荷花香气犹存,拂开锦衾时,她指尖忽然触到一团柔软的暖意——夏蝉送来的汤婆子静静卧在衾褥之间。

“咔嚓!”忽闻门口一声轻响,似有黑影掠过。

“什么人?!”言靖雪眸光骤冷,提防地握紧了手中碧玉簪——却在看清那道身影时骤然泄力。

原是雪团那只傲娇的小狸奴,趁着夏蝉开门的瞬间蹿了进来,此刻正怯生生蹲在案几上,金瞳圆睁,尾巴尖儿还微微发颤。

它耳尖几根银毛被凌厉的气息截断,整整齐齐飘荡落在地上。

言靖雪走近几步,垂眸瞧着这不知天高地厚的小狸奴,不轻不重地拍在它头顶,“原来是你这小家伙,吓我一跳!”

雪团愣了愣,伸出粉舌试图讨好地舔了舔她的指尖,却被嫌弃地躲开。她拔下珍珠流苏逗弄着雪团玩耍,口中却喃喃自语,“山河令……藏在书房暗室中吗?”

鎏金熏笼里将熄的炭火,忽地爆开一粒火星。

——

虽然淮安王府治下有方,府上众人口风甚紧,签了死契的下人对外都长着一条舌头,不敢妄议福安郡主刺杀之事。

但是却拦不住白日里府内众人彼此间高涨的八卦热情。

因为自家主子薛景珩性情冷淡、在女色上十分冷淡。

薛景珩不仅没有妾侍通房,甚至昔年五姓十族的贵女刻意着了薄纱在月下扑蝶,他也能视若无睹地擦肩而过,洁身自好到了令人疑心取向的地步。

用府上乳母玉嬷嬷的话说,“连府里最艳的海棠落上肩头,咱们二公子也懒得拂一拂。”

如今福安小郡主意外回来,还被拘在暖玉阁,也难免府上诸人于无人处私下议论。

暖玉阁内梅香混着药香袅袅,偶尔能听见屋内言靖雪的咳声传来,咳声虽然不断,但音色清亮,显然经过调理已然好转。

夏蝉摸清了新主子言靖雪的性格,知晓她喜静不爱人服侍,白日里便搬了板凳守在门外长廊上做针线活儿,听着左右姐妹说笑解闷。

“……王爷待郡主果然与众不同……”

“你没瞧见当日郡主晕倒时王爷抱着她的神色,我从未见过王爷对谁如此紧张……”

书房外,风过竹影微晃,薛景珩眸光骤冷,“什么人在哪里?”

反手将茶盏掷向窗棂——

“叮”的一声脆响——茶盏落地,清瓷碎裂,打破了满室静谧。

薛景珩习字的时候不喜有人在侧打扰。所以淮安王府素日的规矩,若无吩咐不许下人无故靠近书房。

廊下传来一声轻呼,细若蚊蚋。

只见言靖雪跌坐在地,藕荷色裙裾浸在茶渍里,脚踝上蜿蜒一道血痕渗出,似是被碎瓷片子划伤了脚踝。

“靖雪?怎么会是你?”薛景珩略浮现诧异之色,目光在她眉眼间停留了一瞬便快速移开。“简直胡闹!暖玉阁伺候的丫鬟呢?伤还没好怎么就独自出来?”

窗外竹影婆娑,在他侧脸投下细碎的暗影,连带着将眼底那抹深意也掩去了几分。

“屋里太闷,是我自作主张出来透透气……没想到误入了书房重地。”言靖雪垂着头握紧了衣角,声音既轻且未,像极了小时候闯祸后躲在三哥哥和薛景珩背后,逃避父亲训斥的样子。

薛景珩俯身时靠近她时带来一缕沉水香的气息,言靖雪略迟疑却并未躲闪,指尖犹豫地触及他胸前织金云纹的衣襟,又缓缓松开,任由他将自己抱起,落在临窗的软塌上,锦褥微微下陷,压出一道浅浅的皱痕。

十一娘闻声进来,见状赶忙吩咐左右去取上好的伤药,自己则远远退到廊下伺候。

薛景珩则跪坐在软塌下,身形微俯,指腹稳稳按住靖雪右足侧伤处。仔细地拿着一把小银剪,沿着脚踝往上绞开鞋袜衣物,挑开扎进血肉的碎瓷片,动作小心。

一旁白瓷盆里的清水染成了淡红色,他又重新仔细洗净了帕子小心翼翼地擦拭。

“……忍一忍。”

薛景珩向来寡言冷性,待旁人虽礼数周到,却也从未这般……温柔细致。

十一娘心中酸涩,奉上茶药后施礼退去。却在关门前最后一眼,瞧见言靖雪垂眸凝思的神色。

言靖雪的目光谨慎而缓慢地扫视过薛景珩周身,带着一种精心伪饰却难掩生疏的好奇。

那打量太过细致,却又毫无温度,如同一个临摹者在竭力复刻,生怕遗漏了任何一处本该熟悉的细枝末节。

书房内,陈设极简,墙上悬挂一幅古画,纸色泛黄,笔触沉稳,为旧时名家所绘山河全图。

屋内乌木书柜静立一隅,兵书、地志等书册排列有序,还有一些市面上难得的古籍孤本。

书柜角落里一枚不起眼的兽首铜扣微微泛着光。

言靖雪始终垂着眼眸,一言不发。

她的眼神在兽首铜扣上停滞须臾,眸中微光倏忽敛去,佯装掩饰般地随手拿起案上的茶水吃下半盏。

是从未喝过的口感,茶香幽微、气味苦寒,偏倒是很合她的口味。

薛景珩抬眸,正瞧见她茶汤入口的瞬间,眼尾极细微地一挑——那是福安郡主表示满意时无意识的小动作,他再熟悉不过,唇角漾开了一点笑意。

手上包扎的动作却不觉压在她伤口上,惹得靖雪猝不及防地轻“嘶”了一声,眉心倏地蹙起。

“疼!你放轻些……”靖雪不满出声,颦眉瞧向薛景珩,骤然绷直的足弓上素玉般的脚趾无意识蜷起,像雪团一样轻轻蹭过他衣襟下摆的织金云纹。

薛景珩眼神微漾,虎口卡在她凸起的踝骨上不肯放手,“别乱动,处理不好伤口……”他手掌青筋若隐若现,“便要留疤了……”

福安郡主自幼极爱惜容颜,听闻“留疤”两个字,瞬间所有的不愿都偃旗息鼓,只余下乖巧温顺,任由他指尖带着药膏的微凉在伤处涂抹缠绕,老老实实任他摆弄包扎。

窗外雪丝绵密,屋内却兀自安静的令人烦躁。

言靖雪黛眉紧蹙,故意错开薛景珩温柔的目光,索性偏过头去瞧案头半新不旧的竹灯笼,云鬓间的珍珠步摇随着动作晃出碎光,落在薛景珩眼中一片暗色中。

那盏竹条编制的纸灯笼,灯骨是极细的江南紫竹,交错咬合,撑起一盏玲珑的六角宫灯模样。竹条表面还留着细微的刮痕与天然的节理,摩挲得久了,泛出一种温润的、近乎琥珀色的光泽。

竹灯笼是言靖雪十六岁时一日兴起,从宫外市集上随手买下的。她不过玩赏了片刻,便撂在薛景珩手里忘了带走,后来被薛景珩揣在怀中带回府里留存。

时日久远,许是连她自己,也全然忘了——

“这灯笼已经旧了?何不换个新的?”她好奇地指尖点着灯笼一角的缺口,随口问道。

薛景珩目光落在言靖雪眉间凝视片刻,神色晦暗难辨,语焉不详道:“旧物自有旧物的好。”

“你这人可真怪……”

她再度捧起茶盏,浅呷一口。

温热的茶汤滑过舌尖,一股清冽的回甘带着一丝清苦悄然漫开,叫她忍不住惬意地眯了眯眼。

薛景珩见状轻笑一声,“从前你嗜茶如命,最爱春岭初芽,白日里贪杯,夜里便辗转难眠,自己睡不着,定要过府来闹得我也不得安生……”薛景珩开口时声线里裹着一层近乎叹息的温柔,听得她心头莫名一颤。

“哦,从前年少不懂事。”靖雪垂下睫毛掩住眼底的茫然,唇角却弯起恰到好处的弧度,随口附和了一句听不出情绪的话。

“年少不懂事?”薛景珩细细揣摩着这五个字,眼底笑意却倏然冷却,语带薄愠,冷冷道:“郡主倒是比我看得开,一句‘不懂事’,便可以将前尘旧事撇得干干净净……”

他向前略倾了身,似笑非笑地看来,声音带着几分恼羞成怒的凌厉:“这茶可奢靡贵重得很,是本王打算送给未来王妃的礼物,如今却白白进了你的口,该如何赔我?”

像是玩笑,又像借着氤氲茶气,一句进退皆宜的试探。

“不过吃了你一点茶,淮安王不会这般小气吧?”靖雪有些诧异地挑眉冷笑,恼怒地卸下贴身玉佩重重砸在案上,“这样可够了?”

“不过……淮安王这盏旧年沉茶,倒是比秦淮河的缠头还贵些”,靖雪冷哼一声以示不满。

薛景珩神情呆愣片刻,指腹摩挲过玉佩的纹路,不客气地收入怀中,“你敢将我比作河畔花船上陪笑卖茶的清倌人?!”

不知想到什么,他眸中冷意倏然化开,“……若是福安郡主所赐,微臣倒是当之无愧……毕竟物有所值。”他的尾音落在后四个字上,熨烫妥帖的嗓音引人遐思,是说不出的温柔缱眷。

薛景珩素来清冷的嗓音,此刻竟渗入一丝她完全不懂的温软,令人茫然又无措。

言靖雪轻挑眼眉,诧异望向他,传闻中端方自持、满腹权谋的淮安王,竟也会这般轻佻、与人玩笑?

薛景珩抬眼时正撞上她的眼神,似初春薄冰映着朝阳,揉碎了一池春水,清澈透亮之下,带着毫不掩饰的好奇与细细打量的锋芒。

只是,那汪熟悉又陌生的清亮眼神似有千钧引力,瞬间碾碎了他赖以维系的清明,未及思索,气息已欺身靠近——沉沉压向她温软的唇角……

起初只是唇瓣相贴,继而情潮翻涌,他便再难自持,呼吸交缠间如失控般,重重碾转深入。

言靖雪心头一跳,惊惶别开脸,抬手推拒。

“你放肆!”

掌心刚触及他胸膛,双手便被薛景珩握在滚烫的掌中,力道之大不容挣脱。隔着薄薄的衣料,靖雪清晰抚触到他剧烈起伏的心跳。

“啪”地一声,耳光太过清脆,震得她自己耳膜嗡嗡作响——甚至没意识到自己何时扬起了手。

薛景珩脸上渐渐浮现明显的红痕,她瞳孔微微颤抖,心头猛地一沉—

茶水在杯中轻晃,映出言靖雪闪烁不定的眸光,令那层勉力维持的虚假表象摇摇欲坠。

她索性先发制人开口指责:“纵然我如今是罪臣之后,与淮安王身份云泥之别……”嗓音里压着怒意,却又隐隐透出一丝假装的哽咽,“……却也断容不得你随意作践!”

薛景珩不躲不避受下这记耳光,左颊瞬间浮起嫣红指痕,舌尖顶了顶发麻的齿根,竟尝到一丝血腥气。望着言靖雪慌不择路逃开的裙角,眼底闪过一丝惊诧。“破绽百出,她倒是恶人先告状!”

只是拾起她仓皇中遗落的碧玉簪上,神色晦暗不明。

小郡主露出了一点点真面目而已~just beginning

日更不辍需要大家的鼓励和收藏![让我康康][让我康康][让我康康][红心]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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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章 清倌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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