之后时日,张承霖与卢鸣谦分别带队,辗转于临沂各地,一场一场胜仗换来一县一县的安宁。枪杆子里打出的不是子弹,是老百姓的和平盛世。
*
六月中旬,山东枣庄。
攻入山东的日军于一周前进入枣庄,谭苑博留守枣庄的军队未雨绸缪,做好了所有的迎战准备,避免了日军每进入一地便大肆屠杀的开端。
日军在枣庄的第一战死伤惨重,打开并占领山东第一地烟台的日军在烟台大本营紧急调派大规模人手支援,留守枣庄的八路军军队寡不敌众,一败再败,终是让日军在一周后的傍晚打开了枣庄的大门。
从青岛、济南等地来的援军终究是比日军晚到了一步,枣庄守军将领叶忆柏无奈,只能先派人手护送城中的老百姓出城。
“不能走。”
花月楼里,面对叶忆柏“先护送女眷和孩子出城”的要求,容姨身后跟着十几个楼里的姑娘,说话不卑不亢。
叶忆柏头皮一麻,他早从卢鸣谦等人口中听过无数次这位花月楼的“妈妈”难缠,只是从来没想过竟然会这么难缠。
如今两军交战形势不容乐观,日军随时可能将大炮架在这条街上,彼时别说这个楼,就是整条街的人也未必能有一个活下来的。
生死攸关的时候,她竟然还妄想守住她的金屋。
“我这楼在城西,算是整座城里最安全的地界,那些出不了城的老弱病残还有受了伤的战士,都送过来,楼里的姑娘们帮你们照顾。”
容姨话音方落,跟在她身后的姑娘们纷纷点头,眼神里带着出自灵魂深处的坚定。
叶忆柏心头一滞,侧目却看见对面站着的副将轻轻点了点头。
时间紧任务重,叶忆柏到底什么都没说,带人撤出了花月楼。
副将与他并肩一同往外走,边走边说:“枣庄城里唯一的医院被小鬼子占了,这几天伤兵都是花月楼偷偷收留的,我是刚刚过来的时候收到的消息,没来得及上报。”
叶忆柏沉思许久,最终下令:“花月楼附近多派些人手,让队里那些医生也都去花月楼,容姨说的不错,花月楼确实是当下最安全的地方了。”
“但是,”副将刚要领命,叶忆柏突然话锋一转:“该走的时候先让花月楼里的姑娘走。”
副将听懂了他的意思,即刻安排下去。
叶忆柏带人刚走出花月楼前面那条街,转眼却看见一女子从另一边走过来,进了花月楼。
叶忆柏看着那抹身影,往前走的脚步顿了顿,心头涌起一抹异样。
他跟在谭苑博身边许久,自然也从很多人口中听过那位“上海来的张先生”和他在枣庄的心头好的故事,有人搬弄是非满眼鄙夷,有人大肆赞赏诚求圆满。
乱世之下,又哪来的那么多圆满?
这不是有人大难当头,那人都没能陪在身边撑起一片天。
风月进了花月楼,和容姨说了几句话之后,被容姨拉进了自己房间。
容姨从自己床头的柜子里抱出一个小箱子,交给风月,千叮咛万嘱咐:“如今这枣庄的形势不容乐观,我看这楼也存不了几天了,只盼着这些小战士能早些恢复,起码战争结束的时候能好好回家。”
风月看向容姨略显憔悴的面庞,没说话,等着她的后文。
“这个箱子里是楼里姐妹的卖身契,以后战争结束了,如果还能见到那些已经离开楼里的姑娘,你拿去还给她们,以后总要好好过日子的。”容姨眼里带着风月看不懂的情绪,大拇指轻轻摩挲着那小箱子的一个边角,接着说:“剩下的是我在楼里这些年存下的全部家当,我算了算应该不少,你拿去给张先生,让他交给党、交给还在战火中的战士,他们守着盛世的时候我过了许久好日子,如今他们有难了,我总不能还自私的过着好日子。”
“您……”风月开了开口,还没来得及说话便又被容姨打断,“我当然爱财,但我始终记得,我是中国人,人活一世,不能忘本。”
风月到底带着那装满银票和一腔赤诚的箱子离开了花月楼,容姨站在二楼,看着她倔强的背影,脸上带着笑。
很多很多年前,她年少时的爱人就死在日本人的刺刀下,所以她知国恨更知家仇,如今这局面,她心里的焦急和难过不比其他人少一星半点。
她这一生庸庸碌碌,好歹算是给风月找了个好归宿,战局当下,她身边有张承霖,再不济还有纪豫行纪汝琼等人,总有一个能护她走出这混乱年岁。
挺好的。
她想。
三天后,青岛、济南等地前来支援的军队被日军的长枪坚炮挡在了枣庄城外,枣庄城内除了花月楼早已成了座空城。
叶忆柏带着最后的人硬撑了两天,终于弹尽粮绝,在城中身亡。
日军的铁蹄踏碎了枣庄的暮色,靴底碾过青石板的声响从街角传来时,花月楼里正弥漫着药草与血腥味混合的气息。
二十多个伤兵躺在二楼的隔间里,花月楼的姑娘们正用烧过的剪刀剪开他们染血的军装,指尖被碎弹片划出的伤口渗着血,却没人顾得上哼一声。
一个歪戴钢盔的日军士兵踹开花月楼虚掩的木门,枪托在地上拖出刺耳的声响,随之是无数脚步混乱的喧闹,吵得人心慌。
身后长着三角眼的军官目光扫过一楼大堂角落里散落的一只药罐,冷笑一声:“看来叶忆柏的残兵藏在这里。”
他身后的士兵立刻端起枪,却被他抬手拦住。
“别急,”生硬蹩脚的中文不合时宜的从嘴里吐出:“听说枣庄的花月楼是宝地,里面的姑娘……”
话音未落,容姨端着个空托盘从后厨走出来,鬓角的银钗在昏暗的油灯下闪着冷光。
“各位长官深夜到访,是想喝杯茶,还是听段曲?”声音平静得像结了冰的湖面,手指却悄悄扣紧了托盘下藏着的剪刀——那是她给伤兵剪绷带时特意留的。
三角眼打量着她,突然眼色一凛,注意到她袖口沾着的暗红血迹,顿顿呀呀地开口:“把楼里的人都叫出来,尤其是穿军装的。”
容姨不置一词,缓缓放下托盘,转身往楼梯口走,声音隔着木质楼梯传下来:“姑娘们都在楼上伺候客人呢,各位长官跟我来便是。”
二楼的隔间门被她一一推开,第一个房间里是抱着药杵的燕香,第二个房间里是正给伤兵喂水的禾玉,直到最后一间——那里躺着三个断了腿的士兵,伤腿被姑娘用被子好好盖着,看着没什么异样。
三角眼往前走了两步,伸手就要把离自己最近的被子掀开,旁边站着的姑娘屏气凝神大气不敢出。
眼看着三角眼已经捏到了被角,千钧一发之际——
容姨突然抓起墙角的油灯,狠狠砸向堆着柴草的角落。
火舌瞬间窜起,舔舐着木质楼板,她张开双臂挡在隔间门口,像一只护崽的母兽:“伤兵根本不在这儿,你们找不到的!”
三角眼被浓烟呛得后退半步,随即抽出军刀,语气里全是气急败坏:“给我泼汽油!烧死她们!”
大火借风势蔓延得极快,姑娘们却没一个乱跑,燕香抱起药罐朝着三角眼狠狠砸去,禾玉扯断床幔缠在身旁士兵的枪上,使劲儿一拉——连人带枪摔了出去。
容姨看着冲在最前面的士兵举起刺刀,手握住口袋里年轻时爱人送她的那支梅花簪,手劲儿一转,狠狠朝那人脖子刺去——
刺刀刺穿胸膛的瞬间,她用尽最后力气将身边的燕香推向通往阁楼的暗门:“活下去!一定要活下去!”
阁楼里,五个伤兵正用断枪支撑着身体,身后还有一群瑟瑟的姑娘和队医,可即便是怕,她们还是在这一刻守在了这里,守好花月楼里最后一道门。
楼下的枪声与火光中的惨叫,听的人心惊,也让人燃起斗志。
一个断了左臂的小战士咬着牙站起来:“我们去堵住楼梯!”
他身后的少年兵才十六岁,右腿被炮弹炸伤,此刻却把步枪架在窗口:“我守着后窗,谁也别想爬上来。”
三角眼撞开楼梯口时,迎接他的是伤兵们用尽全身力气扔出的药罐与板凳。
断臂小战士用牙咬开手榴弹的引线,日军扑上来的瞬间反扑进人群,爆炸声震得阁楼簌簌掉灰。
少年兵趴在窗口,一枪托砸晕了试图爬窗的日军,鲜血从他的伤口渗出来,在窗台上积成小小的血洼。
“还有多少子弹?”有人嘶哑地问。
少年兵摸着枪膛里最后三发子弹,突然看见远处的夜空亮起三发信号弹——
援军到了!
他正要喊出声,一颗子弹穿透他的胸膛,他倒在窗台上时,看见城外的方向涌来大片火把,像一条燃烧的巨龙,映得天都亮了……
“是谭长官!”
不知是谁先喊了一声,阁楼里的姑娘们突然翘首,隔着厚厚的墙也像看见了救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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